在從觀景台上下來後, 梁帝本打算先讓喬鏡和景星闌二人先去皇後那裡小坐片刻,但他看了一眼李源穆,又臨時改變了主意:“這樣吧, 難得的日子, 朕與你們同去好了。”
景星闌覺得他的語氣略顯奇怪, 但也沒有細想,隻是當梁帝不想批閱政務了, 打算給自己放半天假。
然而,一路上李源穆的目光都緊盯著他的背影,意味深長的眼神讓他毛骨悚然, 連帶著旁邊極力縮小自己存在感的喬鏡也被那鷹隼一樣的視線上下掃了個遍,走路都開始發飄。
景星闌忍不住了,壓低聲音問梁帝:“皇兄,李大人今日是怎麼了?”
梁帝也拿這個脾氣又臭又硬的小老頭沒辦法,無奈道:“這不是你前段時間把禁衛軍的兵權拿走了嗎, 他還不知道你又把兵符還回來了, 一個勁兒地攛掇著朕趕緊收回兵權呢。”
“那皇兄為何不告訴他?”景星闌疑惑道。
這種事情, 不是講一聲就能解開誤會了嗎?
“這個嘛,”梁帝露出一絲狡詐的笑容, “朕打算挫挫他的風頭,你先彆管,朕自有打算。”
景星闌一聽便心裡有數了, 於是不再說話, 淡定地往前走去, 還隨手替喬鏡撣去了落在肩膀上的花瓣。
朱紅的宮牆四周栽滿了的桃花, 據說是宮中花匠用上百年培育出來的新品種, 花季比民間尋常的桃花要長近一倍。顏色也好, 深深淺淺的粉色猶如霞雲朵朵,盛開在深宮之中。
看到這一幕,李源穆的眉頭忍不住高高挑起。
他是知道喬鏡的身份的,也很早就從梁帝哪裡聽說了他和景星闌的關係。起初李源穆並沒有當一回事,但自從景星闌雷厲風行地處理掉齊郡王後,他就對這位王爺提起了十二萬分的警惕——
擁有如此手段,景王爺絕非甘於屈居人下之人!
他憂慮地想,雖然現在他們兄弟之間關係和睦,但誰能保證以後呢?
連帶著喬鏡,在李源穆眼中也從“王爺的相好(男)”變成了疑似幕僚一類的人物。尤其是當李源穆為了調查此人的背景,還特意差人去鏡書坊買來了晏河清全集看完之後,原本的三分猜想,就在他這裡徹底落成了板上釘釘的事實。
宰相府上的人都知道,那幾天老爺在家中手不釋卷,看書看到廢寢忘食,時而眉頭緊皺,時而拍案叫絕,但等興奮完之後,隨之而來的便是眉宇間揮之不去的深深擔憂。
晏河清此人,不可小覷啊!
前段時間李源穆進宮與陛下商討關於此次盛會的諸項事宜,又恰好撞上了梁帝在書房裡看喬鏡剛寫完的《京洛舊事》,他立刻把原本要稟報的事情先按下不提,裝作對書稿很感興趣的模樣,也湊過去看了一會兒。
越看李源穆就越覺得心驚,他試圖從多年所學的文集經義中找出罵晏河清此人危言聳聽的證據,卻惶然發現,對方不僅邏輯自洽,不可辯駁,甚至還讓原本抱著質疑心態的李源穆情不自禁地反問自己,若是一個國家當真從上到下都如此潰敗,在那樣的浩浩蕩蕩時代洪流中,又怎能不成為刀俎下任人宰割的魚肉?
但最讓李源穆感到不可思議的,還是晏河清借書中各個人物之口,表達出的救國理念。
他不知道這些人物其實都在另一個世界存在過,隻覺得能寫出這些明明論調截然相反,卻又同樣“正確”的作者十分可怕。
他身為一介宰相,當然知道一個國家是如何運轉的,但晏河清是誰?
區區一個鄉野書生,教書先生,從小到大沒有離開過雲茶村周邊的一畝三分地,甚至連舉人都沒考中,就能寫出這樣的東西……在那一刻,李源穆內心的焦灼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當時在看完書稿後,他立刻拱手對梁帝道:“陛下,請您征召晏河清入朝為官,為我大梁助力!”
李源穆激動道:“此人有為相之才!若是有他,大梁必定能再延續百年長盛不衰!”
能在一貫苛刻的李源穆口中得到如此高的評價,著實是件難於登天的事情。
但梁帝隻是苦笑道:“你當我不想嗎?不瞞你說,初次見麵時朕便邀請過他,他婉拒了,在這之後便一直呆在雲茶村足不出戶,皇弟也陪在他身邊,我怎麼好奪人所愛?”
“景王爺一直陪在晏河清身邊?”李源穆麵色一肅,眉毛登時豎了起來。
梁帝一看就知道他是想歪了,費儘口舌解釋了一番,但效果不大。李源穆就這個倔脾氣,除非親眼見到了,哪怕有梁帝的親自作證,他也是不相信景星闌一點都沒有反心的。
“既然如此,”梁帝最後也放棄了,一攤手道,“等他們進宮來,你也跟朕一起去瞧瞧吧!看看他們的關係到底是真是假。”
作為一個親眼目睹過景星闌給喬鏡燒水做飯求抱抱的兄長,梁帝一方麵覺得自家弟弟好歹是個王爺,如此行事實在是太沒骨氣,一方麵又羨慕這兩人之間的親密情誼。
像是,從這本《京洛舊事》裡,李源穆看到的是晏河清的才華和景星闌莫須有的野心,而梁帝隻看到了自己作為君主的責任,和某位作者無意識塞給他的滿滿一嘴狗糧。
簡直可恨!
待一行人來到了皇後的住處,早已接到太監稟報的皇後斜靠在軟榻上,笑意盈盈地衝他們點了點頭,但並沒有起身迎接。因為她最近又懷了身孕,預計產期就在兩個月後,現在身子已經很大了,不方便行動。
“這……”景星闌愣了一下,扭頭去看一臉深沉實則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的梁帝,“皇兄,皇嫂都這樣了,咱們就彆打攪了吧?”
“無事,是我跟陛下說最近閒來無事,想要宮中多些人氣的。”皇後主動解釋道,“你們來,我也高興。”
梁帝走到她身邊,親親密密地問道:“皇後今日身體如何?有叫太醫來看麼?”
“尚可,太醫說調理得很好,陛下不必擔心。”
這對夫妻在那邊甜甜蜜蜜,景星闌眼皮一跳,心想怎麼感覺梁帝這像是故意秀給他們看的樣子呢?
……錯覺吧。
而另一邊,李源穆已經迫不及待地和剛坐下的喬鏡聊了起來。
他看出喬鏡是個寡言少語的性子,心想比起善於言辭的景王爺來說,這位“幕僚”或許是更好的突破點,於是便裝作不經意地問道:“你與景王爺平時在鄉下,都做些什麼?”
喬鏡眼觀鼻鼻觀心,一板一眼地回答:“種地,打水,做飯,寫作。”
“有如此才華還甘心於隱居鄉間,躬耕田畝,”李源穆感歎道,望著他的眼神意味深長,“真是不容易啊。”
“不,”喬鏡誠實道,“前麵三項都是他乾,我隻負責寫東西。”
李源穆咳嗽起來:“……這,這樣啊。”
他本以為景星闌在雲茶村是在暗搓搓地進行著某種陰謀,或者根本就是為了喬鏡才呆在那種小地方,衣食住行肯定都是由下人安排好的。沒想到……竟然連種地做飯都是自己來的?
李源穆的警惕之心瞬間又提高了一個層次。
如此臥薪嘗膽,必定是有大圖謀啊!
“那,”他又不甘心地問道,“除了這些之外呢?王爺他就沒有什麼特彆專注的事情?”
喬鏡想了想:“好像還真的有。”
李源穆忙問道:“是什麼?”
“養雞。”
“…………”
“陛下,您怎麼了?”皇後正和梁帝說著貼己話呢,忽然看到男人緊抿著唇,一張臉幾乎要憋得扭曲了,不禁擰起眉毛疑惑地問道。
“沒,沒什麼。”梁帝確實快憋到內傷了,他用儘畢生的自製力阻止自己爆笑出聲——好哇!李老頭,當初你在朝堂上指著我鼻子罵的時候,可有想過今天!
哈哈哈哈哈哈哈!
景星闌也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其實李源穆的這些問題本身聽上去沒什麼,就像是普通的閒聊一樣,但若是結合梁帝之前對他的提醒,那就很有意思了。
他也有些無奈,本打算在這裡解釋個清楚,告訴李源穆自己當真沒有什麼做皇帝的念頭。不跟著喬鏡回自己的世界,留在這裡當孤家寡人,他腦子是進水了嗎?
但景星闌轉念一想,又覺得其實沒有必要解釋。
有時候哪怕你說再多,也不如讓對方自己開悟來得透徹。
現在的問題就是,如何才能叫李源穆把這個彎轉過去,讓他覺得他景星闌就是個胸無大誌隻想老婆孩子熱炕頭——好吧是老婆貓貓熱炕頭的普通王爺。
謀逆?這輩子都不可能的。
因此,在晚宴開始前,景星闌對喬鏡說道:“待會兒在宴會上,記得配合我一下。”
喬鏡不解:“配合什麼?”
“反正我做什麼你彆拒絕就行了。”景星闌含糊道。
這次皇宮內舉辦的晚宴規模是前所未有的,據說哪怕大梁開國時也沒有這樣的排場,足足有上千桌的流水席,從大殿內一直擺到了廣場上,根據賓客的身份,桌上的菜品也各不相同,但哪怕是那些貴族們帶來的貼身仆從,桌上也至少有雞鴨魚羊四道葷菜、葷湯兩道、素材六道、甜品三道、開胃涼菜三道,讓很多以黑麵包為日常主食的外國人看得目瞪口呆,還以為自己來到了天堂。
連提供給貼身仆從們的菜品都如此豐富,更彆提坐在宮中主席上的那些貴賓們了。趁著擺在喬鏡麵前的那隻烤小乳豬擋住了他的全部視線,他低聲問坐在一旁的景星闌:“這起碼要花幾十萬兩銀子吧?”
“說少了,”景星闌搖頭,“上百萬。”
喬鏡輕輕嘶了一聲,目光卻略顯凝重。
景星闌跟他心有靈犀,隻瞥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些什麼,笑道:“不用擔心,羊毛出在羊身上,梁帝可不是慈禧,他不喜歡勞民傷財給自己掙什麼麵子,那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這次有不少小國都向大梁稱臣,願意締結友好邦國的更是有十幾個,上供的金銀珠寶已經早早超過了百萬兩。所以說,他們現在吃的菜,基本都是自己花錢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