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攜芳在帝後麵前說了一個故事。
四年前的一個月夜中,她看見父親鬼鬼祟祟使人將一箱又一箱的金子埋入了花園的地窖中,那些箱子她都認得,京中有一種專門用來盛放金銀的箱子,出自工部特製,大小重量相差微毫,裝進滿滿一個箱子,就是白銀五千兩,而那天夜裡她數得清楚明白,那裡頭裝著的不是白銀而是黃金,一隻箱子是五千兩黃金,而她的父親那天夜裡總共往地下埋了二十隻箱子。
“那晚過後,那些幫他埋金子的人都消失了,花園的地窖也被他重新修繕,多了好幾道鐵門。”
花宜姝提出疑問,“四年前?那時候你也才十二三歲吧,你父親瞞過所有人辛苦藏匿這筆巨款,緣何能叫你看見?”
蔣攜芳對這件事印象深刻,很快答道:“因為那天是中秋節,我記得天上月很圓,庭院中很明亮,我和丫鬟玩耍,避開其他人躲入了花園的假山裡。”
花宜姝:“這筆錢又是從何而來?”
這個問題蔣攜芳答不出來,因為她的確不知道錢從哪裡來。
可花宜姝的問題一個接一個拋下,“你說那些幫忙藏錢的下人都消失了?你是如何知道的?他們如何消失的?死了還是失蹤?據我說知,你從前十分依賴父親,況且你當時年紀幼小,你是怎麼忍住不向寧安侯詢問的?四年前埋下的,這些年來這筆錢可被挪用過?你怎麼能確定這筆錢還能在原地而不是被你爹轉移到彆處去?難道你後來又去翻看過?可你又說你爹加了好幾道鐵門,你沒有鑰匙,你是怎麼進去的?”
這一聲接一聲質問,叫蔣攜芳應接不暇,往往她還沒想清楚前一個問題的答案,後一個問題就已經拋了出來。她跪在地上冷汗涔涔,臉色也更白了。
天子和皇後就坐在上首看著她,像兩座無形的大山壓著她。
皇後說得對,那天夜裡過後,她幾乎不再去那個園子玩耍,哪怕是去,也隻是尋常地走一走,並不敢靠近埋藏了黃金的那個地方,她沒有膽子去打開鐵門,自然也並不知道那些金子是不是完好無損。因此麵對這一連串的質問,她心慌到眼前陣陣發黑,心臟也咚咚咚跳得厲害,緊張得幾乎要窒息。
若是從前,若她還是從前那個驕傲跋扈的侯府千金,她早就已經不管不顧地暈過去了,反正她身後還有可以依靠的家人,反正她的父親和弟弟總會幫她的,她能夠全心全意為家人付出,自然也希望家人給予她同等的回應。
可是現在,即便裡衣都被冷汗浸透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她也咬著唇挺著背跪在原地,她在竭力用意誌支撐起毫無底氣的自己。
因為到了此時此地,她早已經沒有了任何退路。她隻能依靠自己,她隻能自己給自己掙出一條出路!
蔣攜芳胸口劇烈起伏著,就在人以為她會昏厥過去時,她又慢慢靠著自己平靜下來,一個接一個回答花宜姝的問題,“那些下人消失了,也許是死了,也許是被我爹拿錢封口了,我不知道,也沒看見。當年我的確很害怕,怕得好幾日不敢親近父親,等到那段時日過去,卻又失去了開口的機會,索性將這件事藏在了心裡不再提起。”
哪怕自家是侯府,也不能隨隨便便攢出百萬兩的身家,更何況那些錢如果真的來曆清白,她爹又怎麼會偷偷摸摸地藏呢?蔣攜芳當時年紀小,卻也不蠢,知道這件事不是能光明正大說出來的,因此便下意識隱瞞了下來。
如今想想,也許年幼時的她已經意識到了父親並非是個好人,也許當年冥冥中的畏懼已經給了她提示,如果從那時起她就對父親生出戒心,絕不至於走到今日這一步,可是她錯過了,她錯過了啊!
蔣攜芳眼眶通紅,強忍著不掉下眼淚,聲音卻已經藏不住哽咽,“我不知他是否挪用過這筆錢,但就算挪用過,大抵用得並不多,因為這些年我觀家中用度,並未超出往年,至於鋪子產業,也不見我爹添置多少。況且那園子再也沒有動過的痕跡,銀子應當還在原地。”
“大抵?應當?”這個時候,花宜姝身旁的天子終於開口,“這麼說來,這一切隻是你的猜測?”
他聲音淡淡,在蔣攜芳聽來卻如同雷霆震怒,她急忙道:“陛下,我的確是為了尋求娘娘……與您的庇護,才會慌不擇路之下來到這裡說出那番話,但我爹的確在園子裡藏了許多金銀,至少有百萬之數!隻要陛下派人去查,一定能找到痕跡!”
天子搖搖頭,仿佛跪在下邊的蔣攜芳是個不需在意的小貓小狗,語氣隨意對身旁的皇後道:“你帶我來這裡,就是為了聽她說這些?”
皇後則道:“那陛下以為呢?可要派人去查查?”
天子道:“無憑無據,僅憑她片麵之詞,不可。”
蔣攜芳仿佛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她呆了呆,忽然一咬牙道:“陛下,我所言句句屬實,陛下若是不信,我願意滾釘板!”
蔣攜芳話音落下,花宜姝看向她的目光裡不由添了驚訝,她盯著蔣攜芳看了一會兒,開口道:“蔣小姐,你不是江子歡,他能從釘板上活下來,你卻不一定,也許還沒滾完,你就要流血而死。哪怕你熬過了釘板,你也不一定能活下來。”
蔣攜芳跟江子歡的情況可不一樣。
江子歡是個武人,皮糙肉厚還有內勁托底,蔣攜芳卻是個柔弱女子,還懷有身孕。
就算蔣攜芳能活下來,也注定不為世俗所容。江子歡如今能被世俗接受,一是他母親被父親氣死,他是為母親儘孝,哪怕法理不容,情理上也得到了大部分人的同情;二是後來牽扯出錢姨娘陷害,永昌伯翻供;三是江子歡這人有真本事,永昌伯又的確混賬……種種條件累積下來,他才能平安無事。
但蔣攜芳就不同了,在此之前,她一直是侯府尊貴的大小姐,從小到大都靠著寧安侯府養著,她並不像江子歡那樣自己掙出了一個前途無量的官職;二來寧安侯的名聲可遠比永昌伯好太多了,在外人看來,她懷著孩子從侯府中逃出來,是她不知羞恥與人苟合,哪怕寧安侯將她打死了也是清理門戶,沒有人會同情她。
而她為了報複生父跑到天子跟前狀告生父,就算真查出來寧安侯藏了大筆不知來路的金銀,蔣攜芳也不會有好下場。
花宜姝:“如此,你還要堅持嗎?”
如果說之前蔣攜芳隻是蒼白憔悴,那麼此時此刻,她的麵色幾乎與死人無異,就連嘴唇也呈現淡淡青紫之色。蔣攜芳忽然想起一件事,高宗皇帝時,有個武將想要謀反,他的兒子跑到高宗皇帝前告狀,高宗皇帝因此提前識破了那武將的陰謀。那人以為自己大義滅親能加官進爵,然而高宗皇帝緊接著就將他砍了頭。
高宗皇帝說:“一個人倘若連養育自己長大的父母恩情都能辜負,又怎麼能指望他對君主懷有忠心呢?”
以古照今,所以說,哪怕真查出了寧安侯貪墨了巨款,蔣攜芳也不會有任何功勞,相反,她還會被賜死。因為她沒有任何證據證明自己淪落到今日地步,全是因為父親兄弟的誘哄與欺騙,她也不敢說出肚子裡這個孩子是怎麼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