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沉毅見過的所有書房都大。
看模樣,應該是這位宰相把幾間房子打通,才做成了一間這樣巨大的書房。
書房裡有兩根木頭柱子,柱子上刷了黑漆,黑漆上不知什麼時候,刻上了兩行詩句。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沉毅看著這兩根木頭柱子,久久沒有說話。
張相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去年找人刻上去的,這兩句話,老夫很喜歡。”
老頭捋了捋自己的胡須,聲音平靜:“老夫今年七十歲了,幼年之時,是在北邊長大的。”
沉毅回頭,對著老相國微微低頭道:“偶得殘句,讓相國見笑了。”
“老夫沒有笑。”
張敬坐在椅子上,長歎了一口氣:“去年聽得此句時,老夫在書房裡哭了半晌,隻是哭的很小心,不敢讓任何人聽見。”
說著,老頭指了指自己桌子上放的幾本書,緩緩說道:“聽大孫說你今天要來,昨天晚上老夫在書架上找出了幾本書,當作禮物送給你。”
張簡連忙把桌子上的幾本書捧在手上,遞給了沉毅。
沉毅雙手接過。
最上麵一本是《大陳地理圖誌
下麵幾本書被這本地理圖誌蓋住,看不見了。
“六十年前,神州陸沉之時,世宗皇帝南渡,朝廷上下引以為奇恥大辱,立誌一定要奪回失地,歸還故都。”
“當時所有人都以為,假以時日朝廷一定能夠驅除胡虜。”
老相國語氣幽幽:“憲宗皇帝之時,朝廷大勝胡人數次,朝廷上下又以為我們可以北伐驅逐胡虜,歸還舊都。”
“那時老夫剛中進士,意氣風發,恨不能提劍北上,蕩平賊寇。”
說到這句話的時候,老相國兩隻眼睛裡都隱現光芒。
這股光芒陸續暗澹下來。
“後來,朝廷裡北伐的聲音越來越弱。”
“漸漸的,便沒有人提這兩個字了。”
“漸漸的,很多人已經忘卻了這兩個字。”
張敬語氣幽幽:“漸漸的,朝廷裡開始有人提議立建康為新都。”
他抬頭看向沉毅,語氣蒼老而又有些淒涼。
“老夫這一代人,已經是最後一代北人了。”
“老夫這一代人百年之後,大多數人都會忘記北邊是什麼模樣。”
張敬靜靜的看著沉毅:“直到沉子恒你的出現。”
直到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出現在建康。
那一天,無數南渡僑民的老人家坐在家門口,坐在地上,趴在床上,號啕大哭。
張敬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麼,但是最終長長的歎了口氣,沒有說下去。
這份責任太重了。
他們這一代人,乃至於前麵幾代人都沒有擔起來,沒有道理把這份責任強壓給一個年輕人肩膀上。
老相國的千言萬語,最終化成了一句話。
“有時間,多來張家走動走動。”
沉毅默默低頭道:“晚輩遵命。”
老相國臉上露出笑容。
“年輕人事忙,老頭子便不多留你了,簡兒。”
張簡低頭。
“孫兒在。”
張相深呼吸了一口氣。
“替老夫送沉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