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紙活(2 / 2)

11棟入口的小鐵門敞著,估計是因為沒關門,前兩天雨水吹打進來,在門口蓄積了挺深的水窪。賞南拎著蛋糕跳過去,站穩後,一抬頭就看見一張又圓又大的臉,正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

賞南差點背過氣去。

“你在這兒做什麼?”賞南問虞小羽。

虞小羽趴在扶手上,虞知白給捏了一張非常圓的臉,像是用圓規畫出來的,所以有些失真,加上是紙做的,也沒用心,看著就像是剛從哪場葬禮上挪下來的紙女,隻是稍微靈動一些而已。

“你進大門的時候我看見你了,我下來接你。”那些老頭子老媽子叫住賞南的時候,虞小羽真怕賞南掉頭離開,家裡已經好些年沒有客人了。

虞小羽領著賞南回到家裡,這幾天接連下雨,家裡暗得像下午,但意外的沒有潮濕和陰鬱感。

虞小羽拉開燈,倒了一杯熱水放在賞南的麵前,“小白這幾天心情好好,他已經快要把它做好了。”說著,她手一指。

賞南順著她指向的方向看去,是一個和虞小羽體型差不多的紙人,隻不過性彆為男,穿紅色短褂。

“這個是什麼?”虞小羽看見了桌子上的漂亮盒子。

“蛋糕。”

她臉貼著盒子往裡看,眼巴巴的,賞南低聲問:“你要吃嗎?本來就是給你們帶的。”

虞小羽搖搖頭,“我不用吃東西,我隻是覺得它很漂亮。”

一個房間裡傳來一聲怪音,像老鼠叫一樣,虞小羽轉了個身,“外婆醒了,叫我呢,我去扶她起來。”

她進去了很久,扶著老人艱難地走了出來。

這是賞南第一次看見虞昌月站著出現在自己麵前——她的確很老了,皺紋橫生,眼珠渾濁,但眼神卻明亮。她裹了幾層毯子,就像是將死的樹木外麵裹了厚厚一層棉布防風,其實樹乾已經完全失去了水分和養分。

虞小羽本來想把她扶去她常坐的那把沙發,虞昌月卻在此時抬手指了指賞南旁邊的位置。

賞南一怔,隨即站起來,“您坐。”

虞昌月十分吃力地在賞南旁邊的位置坐下,也示意賞南坐。

老人身上的味道不難聞,想必虞小羽就是專門留在家裡照顧她的。

坐下後,虞昌月長久地不說話,連秒針跳動的聲音都比現在屋裡所有的聲音加起來要大,虞小羽和那隻還未完成的紙男站到了一排,它們是不懂人類的。

“它很喜歡你。”虞昌月突然說道,她聲音很虛弱,像久病未愈的人,說完後大喘氣了一口,又是良久的沉默。

賞南捧著水杯,“虞知白嗎?”

虞昌月極為緩慢地搖了搖頭,“不是。”

賞南低頭想了會兒,他想,虞昌月說的這個“它”應該是紙人。

但紙人不就是虞知白嗎?

[14:虞昌月從事的本來就是和神鬼打交道的行業,她不會接受一個紙人是自己孫子的,哪怕是。]

虞昌月鼻息間發出一聲輕哼,“勸你離他遠一點,它可不是什麼好東西,隻是披了張好看的人皮子,翻臉無情的家夥。”

老太太沒多少牙了,加上虛弱,說話時有些口齒不清,連挖苦人,聽起來也像低聲的嘮叨,沒有氣勢,也聽不出來惡意。

賞南沒參與這個話題,虞知白有多可怕,他知道得也挺清楚的。

“外婆,吃蛋糕嗎?”

“他這個……什麼蛋糕?”虞昌月瞪圓了眼睛,在厚厚的毛毯裡動了動腦袋。

賞南站起來去桌子上取了一個栗子奶油蛋糕,他蹲在茶幾前,將綁在盒子表麵的那根綢帶解開,紙盒分四麵攤開,濃香的栗子味道彌散開。

他遞過去一把小勺子,“需要我幫您嗎?”

“不用。”這句話,倒是回答得斬釘截鐵,中氣十足。

虞昌月拿著勺子的手一直在抖動,隻撇了上麵一層的栗子泥和奶油,很小的一口,喂進嘴裡,她吃得十分艱難,咀嚼的速度也很緩慢。

“阿舍喜歡甜食,也會給我買甜食,”虞昌月冷哼一聲,她手裡捏著勺子,卻沒再繼續吃,“那個家夥,可是很少給我買蛋糕的。”

賞南仰頭看著老人,眼裡含著隱隱的笑,他想,虞外婆應該隻是嘴上討厭紙人而已,她怎麼會不愛虞知白呢?

“總之,你要小心他,不要被他騙了。”虞昌月說完這些,似乎就已經用完了全部的體力,她重新被毛毯包裹,也不再吃蛋糕了,茶幾上的蛋糕看起來像是完全沒被動過。

賞南起身,把毛毯往上提了點兒。

[14:我感覺到,她快死了,估計就這段時間吧。]

賞南垂眼看著這已經完全枯竭乾癟的老人,不幸的是她白發人送黑發人,送走了女兒和外孫,不幸中的萬幸是她把虞知白強留在了這世間,也有人給她養老送終了。

外麵傳來一些動靜,窸窸窣窣,並不吵鬨,可沒辦法忽略。

虞小羽趴到門框的貓眼上往外麵看,她還沒看清,就是一盆血朝她潑過來,很重的血腥味,她尖叫了一聲,連連後退,發現自己身上乾乾淨淨,才想起來被潑了血的是門,不是她。

她有些無措地看向賞南,“我不怕血,但他們隔三岔五就會來,說是驅驅邪。”她雖然不怕血,不管是什麼血,她衍生自虞知白,虞知白不怕,她自然也不怕,可她卻不能出現在眾人麵前,那就真是邪了。

賞南讓她帶著那半成品藏好,“我來吧。”

等虞小羽拖著半成品躲進房間後,賞南一把拉開門,門外的人紛紛嚇了一跳,急忙往樓下跑了幾步,看見是個人,提起來的心又放了下去。

賞南看著這群人,以及地上,牆壁上,門上,鮮豔刺目的紅,濕淋淋的,從上往下淌,比案發現場更加血腥和殘忍的場景。

來的人大概十多個,男女都有,倒幾盆血哪裡需要這麼多人,多餘的人怕都是來幫忙壯壯膽子的,畢竟這虞婆子邪門的很。

“你誰?你怎麼在虞婆子家裡?”為首的男人長相十分粗曠,放電影裡,就是匡扶正義,懲惡揚善的角色,他一雙水牛似的眼睛瞪著賞南。

這少年一看就不像是虞婆子能搭上關係的人,乾淨,富有,渾然天成的貴重感,站在滿是鮮血的走廊裡,像被豔麗玫瑰花瓣包裹的珍珠。

賞南的語氣也不太好,“朋友。”

“誰的朋友?”壯漢眼睛一轉,“虞知白的朋友?他還有朋友?”

賞南不會回答這麼白癡的問題,他隻是靜靜地看著居於下方的這群人。

他們嘰嘰喳喳地開始說教指責,甚至謾罵這個明顯是要給虞家人出頭的少年。

“你誰啊你這麼多管閒事?”

“你知道不知道虞婆子快死了的時候又會害死人續命呐?”

“上一個是虞舍,小心下一個就是你!”他們一邊說,一邊還拿手指指向賞南,五官都扭曲得錯了位。

賞南懶得聽,他去樓道角落裡,在一堆雜物裡邊彎腰抄起了一把掃帚,重新走到這群人麵前,居高臨下的,目中無人的,語氣充滿威脅的,“再有下次,這個小區……我都給它鏟了。”

幸福小區的住戶年紀大的居多,在這兒住了一輩子,真要離開這裡,估計大多數人都是給多少錢都舍不得走的。

這小區已經被劃入了市區規劃範圍內,不肯搬走的人占大部分,能多住一日算一日,更何況,現在的拆遷早就不像以往,意思意思給點兒,打發叫花子似的。

有人不信,討論過後,仍是不相信,畢竟賞南看起來太年輕了,和他們相比,還隻是一個小孩子。

14悄悄提醒著賞南,給他補充資料。

賞南了解過後,慢條斯理地挽起衣袖,在台階上蹲下,用掃帚指了指壯漢後邊那婦女,“你兒子,剛拿到了賞氏集團的實習資格。”

他指向另一個,“你老婆,在賞氏集團總公司後勤科任副科長。”

另一個,“你,賞氏保安,今天休息。”

賞南的混似乎是渾然天成的,他笑了聲,在眾人忐忑不安的神色下,開口道:“還不走的話,就……統統開了。”

短暫的沉默過後,最先被指到的女人抱著盆說:“算了算了吧,這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這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我兒子肯定得找我鬨,他為了這個麵試準備了三個月呢。”

她一開口,其他人也扛不住了,互相慫恿過後,擠著擠著跑下樓去了,隻留下壯漢一個人,他獨自撐不住,氣得幾個大喘氣,“你等著吧,虞婆子晚上就來取你狗命!”

賞南:“……”

賞南看著這一地狼藉,黏在鞋底的不知道是什麼的動物血,空氣裡的腥味和塵埃,被厚厚的灰塵罩住的玻璃窗,光也很難得照進來。

他鼻子忽然覺得有些酸,虞知白就是在這種環境裡長大的嗎?如果他會痛也會難過的話,他會有多痛不欲生呢?

他不知道自己蹲了多久,捏著掃帚慢慢站起來的時候,腿有些麻,撐著牆壁好半天才緩過來。

抬起頭時,他看見了出現在轉角的虞知白——賞南也不知道對方何時出現的。

虞知白的視線一寸寸從賞南的臉上挪到賞南沾上了血跡的鞋麵和褲腳上,他微微偏了下頭,眼神變得木然,臉煞白。

賞南感知到了對方的變化,驟升的戾氣,他丟下掃帚,幾步跑下樓梯,飛撲過去摟住虞知白的脖子,親了親他的臉,“沒關係,我把他們都趕跑了……”

虞知白抬手,緩緩扶住賞南的腰,像過了半個世紀那麼久,虞知白低頭埋在賞南的頸窩裡,哽咽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