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石散(1 / 2)

明亮的光線下, 那伸出來的一節手腕欺霜賽雪,瑩白如玉。鄭氏屏住呼吸, 緩緩取下二娘手腕上那隻一指寬的羊脂白玉鐲子。

玉鐲之下, 膚若凝脂,光潔得不見絲毫瑕疵!

這一節在他人眼中完美無缺, 漂亮得能與仕女圖中仕女媲美的手腕,在鄭氏眼中卻仿佛妖魔的觸肢, 無數黑霧盤踞在上, 幻化出一張張猙獰的鬼麵,對她露出惡意的嘲笑。

“啊!”鄭氏眼眸裡湧上驚駭和恐懼,下意識雙手用力一推,轉身逃也似的奔出屋子。鄭媼看了眼摔下去的二娘子,一咬牙, 追在鄭娘子身後跑了出去。

“娘子!”

沈湘珮猝不及防被用力一推,身體往後一倒,徑直摔下去。不僅僅是她, 連她跟前的琴案以及擺在上邊的琴都被帶著翻了下去。

周圍的婢女見狀,滿臉焦急, 趕忙撲過來扶起沈湘珮。

小心翼翼扶住沈湘珮, 看著沈湘珮摔下去時撞紅的手肘,鬆霜臉上不由顯出幾分抱怨,“鄭娘子今天怎麼回事?好端端的,居然故意推了娘子一把,害得娘子手肘上擦了這麼一塊紅痕。”

沈湘珮卻沒太在意手肘上的擦傷。她從鬆霜手中扯回衣袖, 眼眸裡顯出幾分著急,遠眺著門外,試圖找到方才跑出去的鄭娘子。

“姨娘方才好像有點不對勁。”她輕聲呢喃著。

鬆霜心疼地看著自家娘子光潔如玉的手肘上越來越明顯的紅痕,略帶不滿,“娘子,您不記著您手肘上的傷,惦記著鄭娘子做什麼?”她說著,轉身打算去讓人打盆清水過來,替娘子清理傷口擦藥。

然而她剛放開沈湘珮的手臂,就見二娘子她神色一凝,仿佛下定決心一般。

“不行,我得跟上去看看。”鄭娘子以往對她這麼好,她實在放心不下鄭娘子。

……

另一邊,鄭媼追了好一會兒,才在花園水榭裡追上鄭娘子。她沒想到,傷了一條腿的娘子這回竟然能跑這麼快。

“娘子?您到底怎麼了?”鄭媼喘著粗氣,斷斷續續問道。

鄭氏坐在水榭裡,雙手將麵孔掩得嚴嚴實實,一聲不出。

今天一天,鄭娘子的表現都超出鄭媼預料。此刻見她掩麵不語,鄭媼心裡有些發急。

“娘子,您這是怎麼了?方才為何推二娘子?”要知道,娘子素來最疼愛這個女兒了。

“娘子?!”

鄭媼再三追問,終於讓鄭娘子放下了遮掩住麵孔的手。看清鄭娘子的臉後,鄭媼臉上神色驀地一僵,不敢置信地驚呼一聲,“娘子?!”

鄭氏雖然默不作聲,安靜地沒有半絲聲響,然而臉上卻早已淚流滿麵。此刻一放下手,還在源源不斷流下來的淚水立刻順著下巴滑落到衣襟上。

“姊姊!”鄭氏抬起頭,往日堅毅不服輸的眼神此刻卻滿是崩潰,仿佛雕梁畫棟的宮殿在瞬間崩塌,僅剩坍圮廢墟。

她第一次開口甚至啞了嗓子,根本發不出聲,一直到第二次聲“姊姊”,才哭出來。

“我認錯人了!”她緊緊拽著鄭媼的衣袖,猛然間拔高嗓音,仿佛哭靈一般,聲音又高又尖,淒厲得像是失去小獸的母獸。

鄭媼心頭一震,不等她追問,鄭氏已經自己把整件事說了出來,聲音裡滿是懊喪。

聽完事情真相的鄭媼,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著鄭氏低聲哭訴,半晌回不過神來。

鄭氏的聲音已經小了下去,然而聲音裡的痛楚和後悔卻越來越多,濃得化不開。

“這麼多年,我為何沒有想著看一眼二郎或是二娘的手腕?”

二娘常年帶著各式各樣的鐲子,她一直以為二娘是想用鐲子掩住手腕上的傷疤,萬萬沒想到……

她一心認定二娘就是自己的孩子,卻忘記真正驗證一回!她要是肯仔細看一眼二娘的手腕,肯摘下她手上的鐲子好好瞧一瞧,又怎麼會錯認自己的孩子十幾年!

鄭氏淚如雨下,心如刀絞。

她這十幾年,過得是什麼日子。把虞氏的女兒疼到骨子裡,卻毀了自己孩子的一生!

她以為二郎是虞氏的女兒,本著利用到底的想法,謊稱二郎是個兒子,打算過個一兩年,二郎年紀大一點,瞞不下去後,就讓她病逝。

若非老郡公特彆喜歡二郎,她又遲遲沒有再懷孕生子,怎麼都不會讓二郎活到八歲,繼承沈家爵位。

想起自己當年狠毒無情的想法,鄭氏心裡後怕不已。她差一點就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

無邊無際的恐懼和後怕朝她襲來。哪怕二郎現在好好活著,她依舊覺得自己一隻腳跨進懸崖裡,隨時都會掉下去。

然而,想到自己這些年如同訓狗一般對待二郎,想到自己給她吃的那些格外損傷身體的藥,鄭氏心頭大恨。

她恨不得時間倒流回去,掐死當年的自己。

恰在這時,沈湘珮的聲音從外麵傳過來。

“姨娘?!”

遠遠看到水榭裡坐著的身影,沈湘珮急忙提起裙擺跑來。

“姨娘,你怎麼坐——”沈湘珮話還沒說完,就瞧見鄭氏紅腫的眼眶以及滿臉的淚水。

沈湘珮心裡一急,快步上前想要攙扶起鄭氏,她臉上流露幾分怒色,“姨娘,是不是二兄又對你說了什麼?!”她雙眸怒焰熊熊,“姨娘我先扶您回靜皎院,您放心,我一定讓二兄來找您道歉。”

在她印象中,阿娘與世無爭,淡泊貞靜,鄭娘子則性情堅毅果敢,格外能乾,仿佛什麼都難不倒她。這麼多年,她就沒見鄭姨娘這般痛苦失態過。

鄭氏抬起頭,目光沉沉,定定地凝視滿臉堆怒的沈湘珮。她提起讓二郎道歉時的口氣是多麼輕視,多麼理所當然。

明明二郎才是兄長,二娘卻絲毫不尊重這個兄長。

鄭氏以往從來不覺得二娘子這樣的態度有何問題。現在,她卻聽得怒火中燒。二娘子憑什麼理所當然不敬兄長!憑什麼輕視她的孩子?!

憑什麼?!

堆積在鄭氏心頭的懊悔漸漸被怒意取代,她目光如炬,從二娘子光潤瑩白的臉頰,一路看到她呈現柔美線條的身軀。

她將源源不斷的上好燕窩送到二娘子院子裡,養出了她這一身好皮子,卻給自己親生的孩子喂折損壽命的藥;二娘子如今身材姣好,在女郎最美好的年紀,如同盛放的鮮花,她的親生女兒卻男不男女不女!

憑什麼?!

內疚與恨意徹底侵染了鄭氏的眼眸。她看著麵前的沈湘珮,腦中浮現的卻是被她糟踐的親生女兒。

“啊!姨娘!”

“撲通”一聲巨響。水榭旁的池子裡濺起一朵巨大的浪花。

鬆霜帶人追上來的時候,剛好看到鄭娘子將二娘子推到池子裡。她猛然一變臉色,大喊,“來人!二娘子落水了!快救人!”

鬆霜衝到水榭裡,著急地看著在水裡起起伏伏,開始下沉的二娘子。注意到一旁的鄭娘子臉上竟然沒有絲毫內疚與焦灼之色,她怒不可遏,一時間忘了身份,怒罵道:“鄭娘子!你是瘋了嗎?!”

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鄭娘子凝視著開始沉下去的沈湘珮,臉上顯出陰鷙的笑。是啊,她已經瘋了,徹底瘋了。

她現在活著,唯一的目的就是彌補二郎。

“姊姊,我們走!”鄭娘子冷酷地收回目光,朝著鄭媼吩咐一聲,哪怕狼狽不堪,滿臉淚痕,臉上神情卻顯得十分剛硬堅毅。之前顯露的那一絲瘋癲,一時間也全然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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