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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祭無忘告乃翁 芒鞋女 10311 字 4個月前

約莫四十出頭的男人,嘴角蓄著胡須, 穿著身粗布長衫, 腰側被劃破了口子, 他拽手扯了扯欲遮住,待他垂下手,譚盛禮這才上前兩步拱手,“不知兄台此來何事。”

“譚老爺罷。”男人看了眼譚盛禮,“街上挑水叫賣的可是幾位公子?”

“是。”

男人鬆了口氣,“那便是這了, 我住城門邊, 前幾日托幾位公子的福, 劉某的柴不多時就賣出去了, 這是家裡最後兩捆柴, 隻能以此答謝幾位公子了。”他看得出來,年紀最大的那位公子並不喜歡他,卻未曾開口攆他半句, 想來是父母教育得好的緣故。

此時看譚盛禮以禮相待, 毫不懷疑能教出幾位品行敦厚的公子出來。

整個城裡,讀書人多高高在上, 少有正眼看他的,迄今也就譚家幾位公子而已,他感動又感激,解釋道,“近日家裡有事離不得人, 囤的柴不趕在年前賣了,年後朽了就賣不上價,故而我撿了幾位公子便宜,搭著他們賣水賣我的柴,蒙幾位公子不嫌棄,劉某感激不已。”

“劉兄嚴重了。”譚盛禮側身,請他進屋坐,男人搖頭,“不了,家裡還有事,我把柴放下就得回去了。”

語畢,挑著柴欲進門,譚盛禮蹙眉,伸手攔住,拱手道,譚盛禮叫住他,“不知具體所謂何事,還望告知。”這件事譚振興他們回來不曾提過,譚盛禮全然不知。

無功不受祿,尤其幾個當事人不在,譚盛禮更不敢讓其挑柴進門。

觀舉止而知其品德,男人想想自己是過於冒昧了,便把事情的始末說了遍,他是外地人,年初進的城,人生地不熟的,掙錢沒有門道,走街串巷地賣過水,賣過絹花首飾,也給人做過雜活,都沒掙到什麼錢,想想賣柴更容易,水能自己提,自己砍柴的卻少,於是秋後就進山砍柴,想著入冬的柴更貴,砍的柴全放家裡囤著,看天兒冷了,他就琢磨著把柴挑出來賣了。

誰知看他陌生,人們極為警惕,常常到很晚才能賣出去,那天碰到幾位公子,看打扮就知道他們是讀書人,容貌俊朗,氣質優雅,連巷子裡對陌生人很戒備的孩童都不排斥他們,他感覺他們的水會賣得很快,故意嬉皮笑臉的跟在他們身後,背靠大樹好乘涼,果不其然,片刻功夫柴就被賣出去了,第二天,他繼續跟著他們,知道他們要跑兩趟,他早早跑幾趟多挑些柴在那候著,就他們賣水的功夫,他能賣好幾捆柴。

說起來,是沾了他們的光。

聽清楚來龍去脈,譚盛禮不敢為幾個孩子居功,柴和水家家戶戶必不可少,即使沒有譚振興他們,他的柴也能賣出去,早晚而已,若因此就獲得兩捆柴的謝禮,他日再遇到類似的事,沒有謝禮幾個孩子豈不得失望亦或失落,心態不好甚至會心生怨懟。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幾個孩子正打磨品行的時候,譚盛禮萬不敢接受這兩捆柴,他和男人說明實情,末了掏錢給男人,“很感激你專程來說此事,不瞞你說,我這做父親的對他們沒有多少信心,方才聽你問起他們,以為他們又在外邊惹禍了呢。”

這般想想,是他先入為主誤會了他們。

萬不該如此的。

“哪兒的話。”男人沒想到還有家風如此嚴苛的人家,心底五味雜陳,他也有兒子,他的兒子也是讀書人,奈何他這個做爹的沒本事不會教,進城後被富貴迷了眼,整日呼朋喚友不回家,他看幾位公子是真心稱讚,“幾位公子品行端正,言行舉止光明磊落,老爺大可放心的。”

“多謝讚譽。”譚盛禮拱手。

幾個孩子在外表現如何他並不知,但他知道譚振興藏不住事,出了事不會瞞著不說,這幾日看他們神色無異,他也不曾多問。他把柴整齊地碼好,放在屋簷下,譚振興回來就看到了,猛地看多出兩捆柴,譚振興問搭雞籠的乞兒,“買的?”

不是浪費錢嗎,家裡沒柴了他們去山裡砍便是,何須花這個錢啊。

“振興...”譚盛禮站在窗戶邊,喚他們進屋,譚振興頓覺心頭訕訕,趁譚振學他們回屋放水桶,他湊到乞兒身邊,小聲問,“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哥哥們表現好,譚老爺心裡歡喜,約莫是想表揚你們呢。”

表揚不敢奢求,不挨打就謝天謝地,譚振興懸著心,在譚生隱後邊最後進屋,後背的傷拖了好久都不曾好,他都懷疑是不是傷到骨頭了。

譚盛禮坐在窗戶邊,倒了四杯茶,“喝杯茶暖暖身子吧。”

“父親啊。”譚振興扛不住了,屈膝就跪了下去,“兒子錯了啊。”

譚盛禮:“.....”

“何錯之有?”

譚振興舔了舔乾裂的唇,說不上來了,這幾日他自認表現不錯,文章還受了父親誇獎,哪兒錯了呢?難不成是翻舊賬?那就有得想了...

看他答不出來,譚盛禮扶他起身,“今日有位賣柴的來過。”

噗通聲,譚振興又跪了下去,“父親啊,兒子錯了啊。”他不該因那人音量高就暗中與其較勁,不該嫉妒他的柴賣得快就心生嫉妒而抱怨不停,說到底,還是他胸襟不夠大度,沒有容人之量,是他的錯啊。

他的錯,他都認。

譚盛禮:“......”

“起來吧。”譚盛禮再次扶起他,無奈道,“他是來感謝你們的。”

那人妻子摔著了,在床養傷離不得人,他不敢外出太久,因此才跟著譚振興他們想快點賣柴的。

譚振興:“......”那他不是自己把自己給出賣了?恨不得扇自己兩嘴巴,難得管不住嘴在外邊沒和人起口角,在家怎麼就犯渾了呢,他小心翼翼的盯著譚盛禮,覺得自己這頓打怕是又跑不了了。

誰知,譚盛禮並沒有打他,還向他們賠罪,四人誠惶誠恐,“父親這是何意?”

“他上門時,我以為你們在外惹了禍,到頭來是我想多了,為人父,卻不信子女人品,此事,為父有錯。”譚盛禮心裡慚愧,哪怕隻是短暫的念頭,也不該有,不知事而先入之意,不公不智也。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他們哪兒受得起,以前做錯過事,譚盛禮有此擔憂無可厚非,換作他們任何人都會這般想的,卻不想譚盛禮會為此賠罪。

四人頓覺慚愧,世間竟有如此高潔之人,還是他們的父親,何等榮幸啊。

就這件事,譚盛禮沒有誇他們做得好,聊了會功課就把他們放了,走出房間,譚振興擦了擦額頭的冷汗,重重地吐出口濁氣,他問譚振學,“父親為何不打我?”

“你雖心有怨懟,卻能容他跟著我們,這世間,能做到這樣的人不多。”譚振學轉身關上門,壓低聲音說,“大哥,你這次做得很好。”

最後這句,父親雖未說,眼神卻帶著讚許,不過多聊是怕他們得意了,因為這事並不值得重重地提起,換作其他人也會這麼做的。

此事就這麼過去了,譚盛禮亦未放在心上,但沒想到他還能在街上遇到那人,而且就在第二天。

大丫頭要吃糖葫蘆,譚佩珠帶二丫頭走不開,乞兒又要練字,隻能譚盛禮帶她上街,經過一條巷子時,聽到裡邊有爭執聲,隱隱覺得耳熟,譚盛禮歪頭看,就看到了那人,他和一個年少的書生在拉扯。

“子俊,這錢你拿著,你應酬多,手裡沒錢怎麼行?”男人拉著書生手臂,硬塞了個錢袋子過去。

書生甩手丟在地上,眼含嫌棄,“這錢你從哪兒來的?是不是又去給人做雜活了?娘在床上躺著,你好好照顧她不行嗎,非得天天往外邊跑...”他說了長串的話,拂開男人手臂,轉身時嫌棄地拍了拍男人抓到的衣角,“進城後就讓你彆到處亂走,非要把我的臉丟儘是不是?”

男人麵露痛色,撿起地上的錢袋子,眼裡淚光閃爍。

書生頭也不回的走了,經過譚盛禮身邊,他臉上已恢複了溫和還衝譚盛禮抿唇淺笑,譚盛禮眉頭緊皺,不曾展顏,而是擔憂地看向巷子裡的男人。

男人也認出他來,尷尬地直起身,倉皇地四處看,語氣結巴,“我...這書生心好,非得給我錢..我..我都不知說什麼好。”說著,低頭掖了掖眼角,露出感動之色。

譚盛禮扭頭望了眼遠去的書生,書生低著頭,手不住地拍著起褶皺的衣袖,很快就融入人群不見了,譚盛禮收回視線,低低道,“大抵是看你也不容易吧。”

男人怔住,表情僵在了臉上,喉結動了兩下,緩緩低下頭去。

良久,他抬起皸裂褶皺的手,輕輕擦了擦錢袋的灰,駝著背,步履蹣跚地走了出去,岔口風大,他緊緊捂住衣衫,說話的聲音亦在打顫,“譚老爺,你也是進城趕考的嗎?”他問平安街的人打聽過譚盛禮,除了姓氏,那人不肯多說,看譚盛禮穿著言行,不像普通老百姓。

“是。”看他臉色凍得發紫,譚盛禮忙取下外裳套在他身上,男人縮了縮身體,“不..不冷,我這輩子沒見過大錢,害怕被小偷惦記上,故意捂緊點的。”

“譚..譚老爺...”男人左右望著行人,聲音突然放低,“能否去茶館坐坐..”

譚盛禮望了眼川流不息的人群,“能否在此等我片刻。”

“好。”

男人立在原地,見譚盛禮牽著小姑娘走到不遠處賣糖葫蘆的地方,買了串糖葫蘆,小姑娘眉眼含笑的握著,舉起糖葫蘆喂譚盛禮,譚盛禮搖搖頭,小姑娘收回手,自己張嘴咬了口。

“好甜,好吃。”男人聽到小姑娘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