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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祭無忘告乃翁 芒鞋女 10871 字 4個月前

作為譚家長子,他連譚家祖宗的字跡都沒看到過何況是旁人,他篤定地說,“你被騙了。”

書沒有好好保存,最後幾頁紙蛀掉了,他略有些惋惜,讀書人惜書,他寧肯將其賣掉也舍不得書被折騰成這副樣子,他把書還給男子,“是我父親做的批注,和譚家祖宗沒什麼關係,你莫打著我譚家祖宗的名號亂說。”

聽說譚家祖宗是有大智慧的人,他父親遠遠不及其博學,偏偏教子無方,以致於譚家沒落得如此迅速,文官不似武將有建功立業的機會,文官沒有爵位,不想沒落的辦法唯有培養子孫走科舉,通過科舉入仕,照理說譚家祖宗門生無數,他肯為子孫好好謀劃,不是沒有機會入朝為官,奈何老祖宗胸有成竹,品行雅正,認為子孫科舉沒有問題。

結果,高估了子孫學識,隨著他的去世,譚家門庭漸衰,子孫過不得苦日子,賤賣書籍圖安樂舒適,賣書是會上癮的,尤其嘗到錢財帶來的好生活,愈發張揚,以致於譚家沒落的同時,連老祖宗的書也通通賣了出去。

譚振興都不敢想祖父他們那輩人無能貪婪到哪種程度,得虧老祖宗死得早,否則氣也被氣死了。

看他麵露不悅,男子忙不迭解釋,“我沒有解釋,想將書物歸原主罷了,我兒讀書不過《千字文》《論語》,如此深奧的書哪兒懂啊。”

好馬配好鞍,好書就該送給懂得欣賞它的讀書人,他按住譚振興的手,“大公子就收著吧。”他想拿錢給譚振興的,畢竟譚振興說話算話,讓譚盛禮知道了他兒子功課,轉而想想送錢太俗氣,有辱譚家名聲,他翻箱倒櫃把這本書找出來。

無功不受祿,譚振興推辭,豈料男子轉身就往山下跑,“這書就送給大公子了。”

彆無他法,譚振興隻得收下,下山時把書給譚振學和譚生隱看,轉述男子的人,隱隱覺得哪兒不對勁,“你們說他不會有事相求故意找本看著舊兮兮的書來收買我們吧。”

譚振學翻了幾頁,“應該不會。”封皮有些年頭了,字跡確實是譚盛禮做批注時常用的字跡,他道,“約莫是父親看過的書,那人被騙了而已。”

沾上帝師二字,書的價格自會有所不同,這是商人慣用的伎倆,無論什麼買賣,都喜歡和有名氣的人有所牽扯,譚振學賣過宅子,稍微懂裡邊的門道。

譚盛禮在客棧裡研究上一場會試的考卷試題,考卷是問同行的舉人借的,譚盛禮翻了翻兩榜進士的文章和詩詞,和前幾場的出入不大,為表公平,取的是不同風格的前幾名,他想問問有沒有落榜舉人的考卷,多翻些文章,有助於看清楚會試的形勢。

剛出門,就看到樓梯口上來兩個穿著錦緞襦裙的婦人,他停下腳步,但聽右邊的孫氏喚他,“譚老爺,找我家老爺啊,他在屋裡看書,你直接來便是。”

出門在外,不太講究男女避諱事宜,況且到他們這個歲數,不會有什麼,譚盛禮拱手,“多謝。”

同行的人裡,陸舉人參加過兩次會試,經驗豐富,了解京城各讀書人的情況,譚盛禮是想問他些事,然而看孫氏身側的婦人有意無意盯著自己的臉瞧,眼神詭異,譚盛禮懷疑自己臉上是不是有東西,折身回屋,找銅鏡照了照,四十歲出頭的人,縱使保養得好終究比不上年輕時候,眼角已有細紋,雖不深邃,也是歲月的痕跡,五官還算周正,麵相溫和,不知是不是看多了的緣故,譚盛禮抿唇淺笑時,似乎能與上輩子那張臉重合。

他放下銅鏡,重新束發,正衣冠...

突然,外邊有人敲門,是陸從,他站在門口,拱手作揖,“譚老爺,家父有事情與你說,還請你去房間說話。”

“馬上就來。”

除了陸舉人,還有兩位舉人也在,孫氏坐在陸舉人身側,下方坐著剛剛那位盯著他看的婦人,譚盛禮頷首見禮,順便將借的考卷還給陸舉人,陸舉人邀請他品茶,道,“這幾日拜訪友人已經拜訪完了,無事的話明日就能啟程去京城,耽誤譚老爺多日,還望見諒。”

“陸兄嚴重了,這幾日振興他們出城砍柴,收獲亦不小,談何耽誤。”譚盛禮落座,旁邊陸從給他倒茶,“譚老爺嘗嘗這茶,是梁州書院的山長送來的新茶,據說量產很少。”毛峰茶,茶葉帶著股清香,譚盛禮偏好苦茶,這茶於他而言味道有點淡了,他抿了小口,中肯的評價了兩句。

那位婦人坐在他對麵,雙手搭在膝蓋上,攪著手裡的帕子,時不時抬頭偷看譚盛禮,眼神帶著探究,讓譚盛禮有點不習慣,但他沒有表露出來,問道,“不知陸兄找我所謂何事?”

“哎...”陸舉人瞄了眼邊上的孫氏,輕咳了咳,“還是上次和你說的那事。”

譚盛禮年紀不算老,在他這個年紀續弦的比比皆是,譚盛禮太墨守成規了,他介紹下邊的婦人,“這位是孫姨娘娘家的姐妹,丈夫死後兢兢業業的孝順其公婆,前些年公婆相繼離世......”

在場的都是有正妻妾室的人,心思通透,哪兒不懂陸舉人的意思,是在給譚盛禮和這位婦人牽線呢,陸舉人又說,“她膝下有兩子,長子已經是秀才功名,次子過了府試,底蘊雖不及譚家深,如果能促成這段姻緣,不失為件好事。”

婦人姓孫名婉娘,是孫氏大伯家的妹妹,長得不錯,自她丈夫死後,想娶她的人不在少數,奈何孫婉娘要求高,少有能入她眼的男子,加上有公婆孩子得照顧,她沒空想其他,直到孫氏寫信說此去京城會在梁州停留,她問起譚盛禮的情況,孫氏看她這些年不容易,極力想幫忙,陸舉人想想不是不可能,他看譚盛禮才學深厚,他日定能高中,如果能和譚家攀上關係,何樂而不為啊。

於是才有他經常勸譚盛禮續弦納妾的事兒。

孫婉娘不到四十歲年紀,穿著身淺藍色衣服,臉上略施粉黛,聽陸舉人說到自己,臉上閃過抹嬌羞,譚盛禮蹙眉,續弦之事他和陸舉人說得明白,他心思都在科舉上,不想其他事,他拱手,“多謝陸兄好意,隻是譚某無心想其他,還望見諒。”

語畢,就看孫婉娘抬起頭來,風韻猶存的臉頰透著抹愁緒,直截了當的問譚盛禮,“譚老爺可是嫌我出身不好,又嫁過人?”

“絕無此意。”譚盛禮拱手,“譚某已經四十多了,幾個孩子都已成人,委實無心想其他。”

孫婉娘咬咬牙,眼裡閃過水霧,“終究還是嫌棄的罷。”

陸舉人打圓場,“譚老爺,譚家還有公子和姑娘的親事沒張羅,你既希望兒子用功讀書考科舉,多個人照顧他們不好嗎?”

“他們無須人照顧。”

譚家的事兒不多,譚佩珠和汪氏忙不過來,譚振興他們也會幫忙分擔,他覺得眼下挺好的,對麵的孫婉娘眼睛濕噠噠的落下淚來,背著身,肩膀輕輕抽搭著,譚盛禮再次拱手,“譚某沒有輕視之意,還望夫人彆多想,如果沒什麼事,譚某就先回去了。”

他走出去,剛好遇到譚振興他們大大咧咧的走來,經過路上探討,他們確認書是譚盛禮的,怎麼從惠明村流落到梁州卻是不知,譚振興激動地揮了揮手裡的書,“父親,你看我們給你帶什麼回來了?”

譚家每個人都有自己專屬的書,譚振興成親前也有,成親後決定放棄科舉,學父親的做法把書給賣了,後來重新讀書,他和譚振學他們共用的,偶爾會想起自己讀的書去哪兒了,裡邊有自己的批注,還有自己胡亂寫的牢騷話,有機會重新看到自己的書,他會很開心,他覺得譚盛禮也是這般,他走過去,翻著書頁劃了遍,邀功道,“父親,我們把你的書找回來了。”

封皮舊得看不清顏色,譚盛禮沒有認出來,直至掃到書裡邊的批注,他才整個人像定住似的,臉色怔然,“哪兒來的?”

“人送的,說物歸原主。”看他表情,譚振興知道父親是懷念的,就像他懷念自己賣掉的書,不僅僅是書,那承載著自己兒時的回憶,他認真看過了,內容晦澀難懂,好在有批注,讀起來不難,和譚盛禮平時講課提到的古籍內容有很多重合的地方,他問譚盛禮,“父親,這是本古籍嗎?”

譚盛禮捏緊拳頭,隨即又慢慢鬆開,如此反複,手心浸出了細密的汗,他低低道,“誰給你的?”

譚振興如實說了贈書經過,以證自己沒有占對方任何便宜,在譚振興看來,那人腦子不太靈光,那天被他糊弄幾句死活要塞錢給他,買書這事也多半被人騙了,譚家老祖宗的書出京前就被賣完了罷,哪兒會淪落到梁州來。不怪譚振興不信,他也算見過世麵的人,越繁華的城物價越高,京城寸土寸金,老祖宗作為天子帝師,書籍在京裡最是能賣得起價的,到了梁州,就算是好書,梁州能拿得出高價的人也沒多少,沒準人家看你急著用錢故意壓價。

他想譚家人再笨,也不會笨到拖著書跑到梁州來賣。

譚盛禮掏出手帕,擦乾手心的汗,接過書,麵色略顯凝重,譚振興站在旁邊,看他緩慢地翻開書頁,他細心解釋,“太久遠了,拿來墊過桌腳,被鼠蟻啃過,又泡了水,字跡看不清楚了。”多珍貴的書啊,落到不懂珍惜的人手裡竟這般模樣,譚振興歎氣。

走廊上沒人,屋裡傳來細碎的說話聲,譚振興瞄了眼,看陸舉人有客,識趣的收回視線,“父親,咱們回屋說吧。”

譚盛禮托著書,腳步很輕,回屋坐下後就不說話,在那慢慢翻著書,他仿佛還看得清上麵的字,極為專注,再愚鈍譚振興也察覺他情緒不對勁,偷偷給譚振學和譚生隱使眼色,提醒他們動作輕點,彆打擾譚盛禮。

這麼坐就坐了整日,直到天黑,掌櫃的送來燭火,譚盛禮才闔上書,他雙手輕輕撫摸著凹凸不平的封皮,沉沉的歎了口氣,沒有說半個字,任誰都看得出他心情很低落,比任何時候都低落,哪怕譚佩玉被休,譚振業坐監他都不曾露出這種惆悵難過悲傷的情緒來。

譚振興覺得自己做錯了,這書給譚盛禮帶來的回憶很不好,他不該拿回來的。

他跟著沮喪起來。

這時,外邊有人端著托盤進屋,譚振興瞟了眼,是不認識的婦人,他沒有多想,感激的上前接過飯菜,心想還是掌櫃想得周到,知道譚盛禮沒吃晚飯,哪曉得婦人不肯把托盤給他,執拗的端去桌邊,低頭輕聲說,“聽說你沒吃晚飯,我讓人備了飯菜,你吃點罷。”

這語調,譚振興聽著怎麼怪彆扭呢,他記得汪氏同他說話就是這副語氣,他看向婦人,皮膚白,眉眼精致,臉上擦了脂粉,衣服也是上等麵料做的,他皺皺眉,沒有多想,倒是譚佩珠走了過去,行禮道,“多謝夫人了,父親身體不適,需飲食清淡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