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有臉了?”謝家大爺突然一聲嗬斥,回頭瞪著大夫人,恨鐵不成鋼,“早就同你說了,做事要有分寸,彆圖眼前小利,你就是不聽,目光短淺如何能堪起大任?不管那溫二娘子是如何進來的謝家,老三當初既然能把她留下來,便說明心頭已承認了她,她就是謝家的三奶奶,犯得著要你們一個二個上門去挑釁?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可有討到便宜?簡直愚蠢如豬狗。”
大夫人被他劈頭蓋臉罵得瞠目結舌。
“你可知道中州眼下是什麼局勢?”這兩日謝大爺頭都大了,“宮中的動靜已經很明顯了,要削藩,周邊的幾個王爺,可有一個是好下場?靖王將來必定凶多吉少,老大的調令就在最近,這節骨眼上,你不能替我們爺倆分憂也就算了,還鬨得雞飛狗跳,你看看,你哪點有當家做主的樣。”
謝家大爺氣得不輕。
這是大事。
大夫人愣了愣,終於冷靜了下來,顧不得什麼銀錢了,忙問,“這是發生了何事?”
謝大爺順過胸口的那口氣,才道,“這次那裴元丘回來,便是來抓靖王的把柄,結果那位不成器的世子爺弄了個兵器庫,被人逮個正著,人證物證今日已經送出了城,怕是過不了多久,咱們鳳城就要完了......”
大夫人被嚇到了,“靖王呢,可有想辦法......”
“慶州遭了天災,百姓四處鬨事,王爺如今正困在慶州,消息遲遲遞不進去。”深吸一口氣,恍然大悟,“如今看來,這一切都是人家安排好的。”
“那怎麼辦。”見他這樣,大夫人頭皮都麻了,“咱們總不能坐以待斃。”
謝大人想起今日在街頭的一幕,知道裴大人的那番話是特意說給他聽,今日自己要真同他較上勁,等老大一到東都上任,他裴元丘隻需要動動手指頭,便能讓老大無立足之地,說不定等不到老大去東都,連調令都下不來。
他早知道鳳城並非久留之地,勝在老大爭氣,憑自己的本事考上了進士。
如論如何,在鳳城亂起來之前,也要把人送出去。
“等老大調令下來,立馬送他去東都,你先張羅,想辦法在東都置辦一分產業,儘量把錢財轉移出去,到了東都還要各處打點......”
繞來繞去,還是繞到了錢財上。
大夫人一臉喪氣,“你每年那點銀錢都讓你請人喝酒敗光了,還有什麼錢財?東都買房?說得輕巧,上回我聽溫家大夫人提起,東都的一套房產,得要五千多貫,再加上花銷,二房要是一毛不拔了,咱們彆說買房產,租個像樣的院子都難......”
“你明日上門去賠個不是。”都是一家人,氣頭上的說得話不算數,過上兩日等三奶奶氣消了,再上門說上兩句好話,還能生出隔夜仇不成。
想起今日哭著回來的幾個小輩,大夫人可沒他想得那麼樂觀,“大爺想太簡單了,這溫二娘子,可不是好打發的。”
謝大爺眉頭一擰,“老夫人呢,知道嗎?”
說起這個大夫人就來氣,人人都說隻要是自己的兒女,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他們謝家的這麼老夫人,就是個偏心眼兒的,“怎麼不知道,正燒著高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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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上鬨出了那麼大的動靜,謝老夫人怎可能不知道。
昨日聽大夫人過來訴苦,拿不到銀錢,還讓掌櫃的上門追債,謝老夫人激動地覺都睡不著,同南之叨叨,“真是歪打正著啊,我謝家的祖墳冒煙了,居然娶回來了個鐵娘子。”
南之知道她高興,“老夫人這回該放心了。”
謝家這一脈從家族中分開後,謝老夫人就隻有跟前的兩個兒子,老大自小資質平庸,性格急躁,幸虧老二天資聰慧,處事沉穩,憑自己的本事做到了東都左相,讓謝家躋身於世家高門,榮譽這東西一旦有了,便不能丟,官可以不做,但家族的氣運不能斷。
謝老夫人一雙眼睛看人自來很準,謝家的幾個後輩中,最有資質的並非是大公子,而是閒頠。
可惜因他父親的緣故,隻能回到鳳城。
是金子總會發光,但也耐不住旁人真把他當作金子使,謝家大房的那些彎彎繞繞,她怎看不出來,人人都想發設法要在他身上刮取。
本以為他會有分寸,他倒好,整日一副懶散樣,說什麼也聽不進去,總以為自己的銀子多,花不完。
可他不知道,這世上最留不住的東西,便是銀錢。
他要是再如此懶散下去,待自己百年歸土,他那爹娘也相繼離去,家底恐怕也就被他敗光了。
當初不惜背負偏心眼的罵名,臨時把新郎給換了,便是看上了溫家大娘子持家有道的名聲,當夜得知溫家抬進來的是二娘子時,她確實受了不小的打擊,天暈地旋,就差暈了過來,躺在床上歇息了幾日,想來天命如此,二娘子就二娘子吧,也不再做指望,結果溫家二娘子卻給了自己一個驚喜。
怕她被大房那幫子人唬住,站不穩立場,謝老夫人特意同方嬤嬤打了招呼,關鍵時候要給三奶奶撐腰。
三奶奶卻沒讓方嬤嬤有用武之地。
一次是意外,接二連三,那便是真本事了。
第二日南之把三奶奶是如何舌戰眾人,罵哭了幾個娘子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謝老夫人坐在那榻上,豎著耳朵聽,越聽眼珠子越亮。
最後聽說,三奶奶要把賬房撤了,謝老夫人一激動,竟然老淚縱橫。
念叨了一聲菩薩保佑,趕緊吩咐南之,“去,去撿些補品,照好的拿,給溫家老姐姐送過去,養個姑娘也不容易,她喜歡焚香,屋裡那幾盒香片你都拿給她,這老姐姐真是個了不起的人......”
一通念叨,也難平心中激昂,起身又吩咐丫鬟,“備上香火,把菩薩供起來......”
大夫人帶著幾個娘子趕過來時,老夫人確實是在燒高香。
見到她滿麵紅光,大夫人陡然才想起來,這老祖宗是個偏心眼兒,卻依抱了一絲希望,把大房的難處一一列舉出來。
結果那老祖宗板著臉反問,“怎麼,老大的俸祿不夠你們花?舒服日子過夠了,不往外扔銀子心癢了?二房是有銀子養你們,可將來呢,大娘子二娘子這要打算要找個家底殷實的富商嫁了?”
一股氣沒順過來,又添了一股,大夫人氣得心口都疼了,回來後拿起個茶杯要砸,臨了想起今後還得要自己的銀子補上,又放了下來,越想越窩囊,見謝大爺回來,自然沒好氣。
謝副使聽她說完,也沉默了。
自己母親偏心老二,他從小就知道,心中要說沒有埋怨是假的,隻不過對自己沒什麼損失,便也沒去計較。
這回不同,關乎到老大的前程,“這會子都在氣頭上,說話也不管用,等過兩日派人把承基叫回來,我去同老夫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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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大公子謝恒照著謝副使的吩咐,把裴元丘一行送出城門外,正欲調頭,身旁裴元丘推開直欞窗同他道謝,“有勞大公子相送。”
謝恒勒住韁繩,麵色平靜,“今日晚輩送裴大人,是因裴大人與我一樣,同為鳳城人,還望裴大人將來不管身在何處,也不要忘了風城的父老鄉親。”
裴元丘笑道,“沒想到大公子還是個念舊之人,大公子如今還年輕,等有朝一日遊遍大江山河,見過了秀美的風景,大酆又何處不是家呢?”
沒再耽擱,轉頭放下車簾,同馬夫道,“走吧。”
身後的馬車徐徐而來,謝恒立在那沒動,鎖眉思索之時,目光不經意瞥向跟前的馬車。
馬車的直欞窗沒合,風一吹,白沙窗簾掀起一角,裡麵坐著的人正是溫家大娘子。
謝恒微怔,對麵的大娘子似乎察覺到了他的視線,回過頭時,馬車正好錯過,也不知道對方也沒有看見自己。
秋鶯眼尖,“大娘子,大公子在外麵......”
大娘子臉色沒什麼波瀾,過了一陣,才輕聲道,“無緣之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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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伍出發,緩緩駛向東都,裴元丘簾子一落下,身邊的家臣便道,“大人這回該放心了。”
“何來放心一說。”裴元丘擰開水袋,仰頭飲了幾口。
適才在那日頭下站了一陣,背心都冒出了汗,沒想到那周世子竟然不是個草包,還懷疑到自己頭上。若非謝道遠有軟肋,自己今日恐怕還真難以脫身。
“還有得一番爭鬥。”裴元丘把水袋遞給家臣,“殿下當初提出要削王爺的藩位,周邊的那幾個,陛下沒同意也沒反對,唯獨這位靖王,陛下的態度堅決,其中原由無人得知。等這一樁把柄擺在陛下麵前,若陛下還要出麵維護,殿下才真正該提防了。”
家臣覺得荒謬,“殿下乃陛下的嫡長子,靖王一個養子,不過是念在早年的一點感情上,想讓他在鳳城安享晚安,莫非真要在大事上偏袒他?”
“安享晚年,為何不去蜀州江南,偏偏是離東都最近的中州節度使?”
家臣一震,神色也跟著沉重了起來。
裴元丘繼續道,“當年謝仆射乃一朝左相,官運正當紅,卻突然辭官回了鳳城,如今看來怕是沒那麼簡單。”
“大人是懷疑謝仆射辭官為假,實則領了皇命,來鳳城保護靖王?”家臣想不明白,“他不過一個養子,陛下為何會如此偏袒......”
“這有何可想不通的。”裴元丘偏頭往後一仰,“後麵溫家那位不就是個例子。”
“帝王之家怎能同尋常家族相比。”
“誰知道是不是養子,一切就看陛下這回怎麼做了。”裴元丘想起了自己那位逆子,長吐出一口氣,閉上眼睛道,“鳳城亂之前,想辦法先把那逆子給我綁來東都。”
與王氏成親多年,王氏一無所出,如今他膝下就隻剩下這麼個原配夫人留下的兒子了。
不管他認不認,都是自己的命根子。
“還有那位謝三公子。”裴元丘突然睜開眼睛,目光銳利,“以周世子的腦子,怕是還想不出今日來查我馬車,必然也是他的主意,先前我幾次對他遊說,都被他巧妙地搪塞過去,警惕性很高,怎麼看都不像是個紈絝。”
家臣一臉凝重,“謝家若真的站了靖王,還真不好辦。”
身為左相,又在東都活躍了那麼多年,暗藏的人脈怕是已經根深蒂固。
裴元丘哼出一聲,“他謝仆射固然堅不可摧,可就算是個鐵雞蛋,老夫也要敲出一條裂縫來。等到了東都,你差人去問問大公子的調令怎麼樣了,抓緊給他發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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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殊色今日以一挑五,沒有半分疲倦不說,眼見那精神勁兒越來越好,誰還敢呆在這兒挨罵,灰溜溜地散開。
身旁郎君的動作也很快,屁股底下的圓凳仿佛燙到了他肉,利索地起身,走人。
走了沒兩步,卻被小娘子喚住,“郎君。”
腿腳就跟不聽使喚似的,停了下來,還破天荒地回頭應了她一聲,“娘子怎麼了?”
往日不是‘溫二’,就是‘你’。
突然一聲‘娘子’,溫殊色不太習慣他的轉變,但一想,自己今日替他解決了這麼大一樁麻煩事,他心頭肯定充滿了感激。
其實替人辦事,若得不到對方支持也沒勁,溫殊色指了指他嘴角沾著的一粒米糕渣滓,溫聲問他,“米糕好吃嗎?”
天知道那米糕是什麼味道,被她塞進嘴裡,口鼻之間全是她指尖的香味,嚼了兩口,囫圇往下咽,這會子怕是已經穿腸過腹了,半點滋味都沒嘗出來,但適才還尖牙利齒的小娘子,突然噓寒問暖起來,實在讓人心頭七上八下,隻能違背良心地點了頭,“好吃。”
生怕她還要繼續拉著自己說話,“累了一日了,你早些歇息。”
溫殊色心道果然要辦點事才能與人和睦相處,繼而同他表明衷心,“郎君放心,我一定替你好好管家。”
對麵的郎君扯了扯嘴角,“有誌者事竟成,娘子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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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溫殊色妙語連珠,一戰成名,翌日早上起來,才覺嗓子有些發乾。
晴姑姑和祥雲伺候她洗漱,方嬤嬤端了一個印花陶瓷的圓盅進來,揚聲朝裡頭喚了一聲三奶奶,“老夫人一早讓人熬了燕窩,南之剛送過來,三奶奶收拾好了,出來趁熱用了,好潤潤喉。”
還是老夫人體貼。
昨日三奶奶的本事大家有目共睹,二房何時這般揚眉吐氣過,方嬤嬤興奮了半宿,今日依舊精神抖擻。
把謝老夫人的話帶給她,“老夫人說,三公子能娶到三奶奶這樣的娘子,全仗著謝家祖墳冒青煙。”
這兩日自己把府上攪得一團糟,大房那群人必然會找上了老夫人,溫殊色心頭實則也沒底,如今得了老夫人這句話,猶如吞了一顆定心丸。
人總是經不起誇,溫殊色嘴上謙虛,“不過分內之事,哪裡能堪祖母如此誇。”卻忍不住再次放下豪言,“放心,有我在,誰也彆想再打庫房的主意。”
說到做到,當日溫殊色安叔把賬房撤了,賬本攥在了自己手上。
本以為還會來鬨幾場,做足了準備等著人再上門,卻意外地過了兩日清淨日子,有些不太相信這就結束了,“就這麼算了?”
祥雲笑道,“那日一戰,隻怕娘子的威名早就傳出去了,誰那麼想不開,上門討罵?”
如此一說,這兩日也沒看到謝三。
早上一起來,西廂房便已人去樓空,不知道的還以為他領了份官職。
沒人來打擾,她又搬出去坐在了梨樹底下。
這顆梨樹還是當年回鳳城後,二夫人親手種的,眼下開得正好,白雪般的花瓣,一簇簇展開,拉墜著枝頭。
似乎今日才發現這一處的春光,溫殊色仰起頭慢慢欣賞。
上回方嬤嬤聽她說聞不見花香,早讓人摘回來了幾朵芍藥,用膽瓶裝飾起來,就擺放在她跟前的木幾上。
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
暗香溢鼻,眼前一片濃濃的春意。
正躺在安樂椅上,享受這無限春光,祥雲突然從外麵走進來,“三奶奶,大公子回來了。”
溫殊色緊閉的雙眼,瞬間睜開。
“聽說老夫人今日辦了宴席,把屋裡的一眾老小都叫了過來,娘子也會過去。”祥雲話音剛落,南之便來了院子傳信,“三奶奶,老夫人今日設宴,請三奶奶這就到寧心堂用飯。”
太突然,溫殊色愣了片刻。
前幾日謝三再三阻攔,不讓她看到人,這不,一家人早晚還是會碰麵。
忙從安樂椅上起身,低頭瞅了瞅自己身上,坐久了,衣衫有些褶皺,沒法見人,“那我先去換身衣裳吧。”
祥雲跟著她進屋,一陣梳妝打扮,瞧了銅鏡無數回,終於滿意了,扶著高鬢出來,南之還在外麵等著。
一行人出了院子,溫殊色腳步格外輕快,回憶起那日在馬背上看到的挺拔背影,再想起那道聲音,腦子裡已經勾勒出了一張空前絕世,溫潤儒雅的麵孔。
奈何路太漫長,遲遲見不到人,忍不住轉頭問南之,“大公子不是公務繁忙嗎,怎麼突然回來了。”
南之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溫殊色更好奇了,“是出什麼事了嗎。”
“奴婢也不瞞三奶奶了,大公子的調令不出意外在這個月底前便能下來,調令一到,就得去東都任職,今日大爺和大夫人找上了老夫人,想為大公子在東都買一處房產......”
一瓢涼水從天澆下來,沒有半點預兆,把人澆了個透心涼。
心頭冒出來的火花,聽得見地“呲呲呲——”滅了個乾淨,腦子裡那張空前絕後的麵孔,也瞬間扭曲,不食煙火的謫仙從九霄雲殿墜落,變成了牛鼻子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