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頭獅子叫做琪曼達。
琪曼達是六隻同胞裡最晚出生的,也是出生時體型最小的。早在水壩領地時,獅女王就非常照顧它,總在轉移時把它叼在嘴裡,讓其他五隻幼崽在地上奔跑。吃飯的時候也是獨一份,哪怕搶不到食物,獅女王也會打來疣豬給它開小灶。
就這麼慢慢養著,最小的獅子後來居上,長成了一隻健康強壯的雌性。
琪曼達是一頭非常特彆的獅子,因為它是西岸亞成年中唯一一頭擁有名字的獅子,而且這個名字是遊客起了之後才被保護區接納的。琪曼達,在斯瓦希裡語中意為衣服上的斑點,就像“小雀斑”一樣,是以外形特征為基礎起的愛稱。
同理還有尼奧塔。
尼奧塔小時候因為斑點太明顯,被當地向導認為“像小星星一樣分布著”,所以得名。在它長大後,這些斑點褪得比較厲害,隻在後腿上還隱隱約約剩了一點。比起姐姐,琪曼達的斑點分布得更廣,顏色也更深,渾身上下到處多是,簡直像頭花豹。
人們從未見過長成這樣的獅子。
如果非要說的話,六十年代曾有一種“斑點獅”被目擊過。那究竟是不是獅子、獅子為什麼會長成這個樣子、是基因變異還是新的種類,都是存疑。但有一點毋庸置疑:斑點獅和白獅子一樣,難以形成完美的偽裝,又沒有獵豹那樣可怖的速度,在狩獵時都會被外形拖累,必須依靠團體合作。
琪曼達被迫付出更多努力才能達到和其他小獅子一樣的成就,它用狩獵技巧勉強彌補了外形上的不足,但屢屢遭到的失敗也給了它一個根深蒂固的念頭:它是一頭有殘缺的獅子,無法成為狩獵主力。
西岸是個技巧出眾的獅群,獅女王作為主力獵手參與狩獵四年,小到羚羊大到水牛都是手到擒來,連團獵技巧最差的尼奧塔都有自己的絕技。久而久之,琪曼達就習慣了這種生活,從沒想過還有需要它自己挺身而出的一天。
直到現在。
它正經曆著難以忍受的饑餓。
這是一種陌生的感覺,卻在出現的一瞬間就變得無比刻骨。饑餓感就像火焰一樣燃燒在腸胃裡,又像豪豬的刺一樣紮著它的四肢百骸。
琪曼達想念血液流過喉嚨的腥鹹,也想念斑馬肉在齒間舌上的油滑,當其他兄弟姐妹還在為鬣狗群苦惱時,它在樹林邊緣觀望許久,旋即毫不猶豫地轉過身。
走出幾步,它聽到背後有腳步聲。
跟上來的是小不點,這頭體型瘦小的母獅已經四歲了,但隻有琪曼達的肩膀高。它在獅群裡一直做驅逐獵物的工作,頂多在獵物翻到後上前幫忙壓製。
兩頭母獅有不同的父母,不同的經曆和不同的性格,但此時此刻,它們的願望是同樣的:
食物。
琪曼達和小不點沿著樹林邊緣朝前走,和獅群擦肩而過,來到廣袤的草場上,決心在這裡展開首戰。
目標選擇可以直接決定一場狩獵的成敗,首先要排除那些體型過大的獵物,然後要排除那些反抗能力超過掌控的獵物,最後要優先排除過於警醒的獵物和難以追蹤的獵物。扭角林羚的皮毛和草地融為一體,狷羚快得像閃電,在目所能及的範圍內,最適合捕獵的是一小群正在喝水的角馬。
它們謹慎地接近,在短暫分析後鎖定了群體邊緣的一頭小角馬。
琪曼達於是伏下身體,它把自己壓得非常低,用非常緩慢的速度接近,儘量用半人高的草杆隱藏住身上的斑點。小不點從另一個方向接近,它就不那麼仔細,而是像正常的獅子一樣,將耳朵壓到和草杆頂部平行的位置。
當距離縮小到十米時,一頭角馬突然驚覺,發出警告的響動。
機會稍縱即逝!
小不點用畢生最快的速度竄出去,它撒開四腿,用尾巴保持平衡,感覺狂風將耳窩上的絨毛吹得嘶嘶作響。在它對麵,琪曼達像隻花豹一樣跳起,朝被驅趕過來的小角馬包抄上去。斑點獅子仗著位置優勢堵住了獵物,正準備來一個抱撲——
卻什麼都沒有撲到。
角馬雖然年輕卻並不慌亂,在生死關頭,它突然高高躍起,驚險地從獅子頭上擦過。
琪曼達懊喪地低吼一聲。
小不點三步做兩步跑到它身邊,安撫地和它碰了碰鼻子,意思說這是一片很大的草場,它們還有很多機會。當兩頭母獅收拾好心情,肩並肩朝下一個獵場走去時,忽然心有所覺,齊齊朝右側看去。
在林地和草原的交界處,獅女王正站在一個高起的土坡上觀察。
它的目光在小不點身上轉過,在琪曼達身上轉過,又在亡命狂奔而去同角馬群會合的獵物身上轉過,那雙平常顯得很溫暖的黃棕色眼睛裡充滿了審視,似乎在判斷它們到底有沒有成為主力獅子的潛力,又有沒有資格重新回歸獅群,成為食物的提供者而不是消耗者。
麵對這種目光,兩頭年輕母獅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深深呼吸,好像要表現得更穩重一些。
幾秒鐘的視線相對,可能意味著十數年的命運相織。
仿佛有一個世紀那麼久,獅女王發出一個低沉的喉音。它抖抖耳朵,轉身跳下土坡,尾巴尖在空中一晃,就徹底消失不見了。
很顯然,它們兩個的表現並沒有得到認可。
但這至少是個不錯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