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第 391 章【二合一補】(2 / 2)

雨季走到三分之二的時候,或許是因為年歲到了,或許是因為磁場之間門的相互影響,氏族裡忽然出現了一波離彆潮,那些曾在氏族發展史上留下過獨特痕跡的雌獸開始一個接一個地遠行。

南部氏族首先失去的是三角斑鬣狗。

作為三朝元老,而且還是一個大型政治聯盟的前任首領,三角聯盟的存在感是毋庸置疑的,端看現在有一條完整的強盛的血脈樹是出自它手,就可以知道它的離去會對氏族造成什麼影響。

其中受到最大影響的就是箭標。

近年來它在跟小落葉的“鬥爭“當中越發意識到了自己曾經的傲慢,也意識到了養育一個處處和自己對著乾的女兒究竟有多困難。在午夜夢回時,它會想起母親皮毛的溫度,想起母親的言傳身教,想起母親看著它投向女王時的無奈和縱容。

箭標完全沒有準備好接受母親的離去。

而它也不是唯一一隻陷入這種情境的斑鬣狗。

就在三角斑鬣狗離去後的第三周,已經無數次突破東非草原野生斑鬣狗壽命記錄的王太後也在一個雨夜裡闔上了雙眼。

安瀾直到很久之後都記得清清楚楚:那天早上,母親久違地給她舔了舔毛。因為年老體衰,它的眼睛看上去有些渾濁了,有些毛發明明已經被撫平了,卻還要倒過來再舔一遍。

舔著舔著,有三、四隻高位後裔從邊上跑過,它們像是在追逐彼此的尾巴,沒頭沒腦地到處亂撞,險些就撞到了坐在一旁的圓耳朵。

看到這群亞成年過來,母親下意識地往側麵避讓,然後才反應過來自己沒有必要後退,於是重新坐下來,稍顯吃力地勻了勻呼吸。

母親總是如此。

舊時低位者身份留下的影子似乎很難被抹去。

即使在安瀾成為女王之後,它也活得像個低調的隱形者,滿足於有肉、有地方睡、不受打攪的生活,偶然出手教導教導直係後輩,還是怕它們給家裡最成器的女兒帶來麻煩。

可就是這樣的母親,永遠響應著安瀾的呼喚:在希波入侵巢區時,它和黑鬃女王一起站出來和對手搏鬥;在和獅群的衝突中,它加入了其中一支隊伍,並因此身受重傷;在此後數年的王儲之爭裡,最有資格發表見解的它卻保持了沉默。

就是這樣的母親,在她身上豪擲了全部的籌碼。

那天晚上下著雨,空氣很濕冷,巢區裡到處都是幼崽細細的哭啼聲,安瀾從睡夢中驚醒,察覺一側有些寒涼。她下意識地往邊上貼了貼,就和小時候一樣,但在那時,和她依偎著進入夢鄉的母親已經走過了夢的奇境,踏入了長眠的國度。

那具曾經哺育過她乳汁的身體逐漸變得僵硬,等太陽升起來時,安瀾拖著不太靈光的後腿,在小時候住過的巢穴邊挖了一個洞穴。

母親的故去已然是一個不可接受的損失。

就好像嫌她還不夠受打擊一樣,在三角斑鬣狗和母親接連離開之後,本就渾身舊傷的壞女孩也開始情況惡化,很快就陷入了走動困難的境地。

安瀾想著讓它過得舒服一點,又怕它不願意接受其他氏族成員的投喂,便強打精神,像過去給黑鬃女王帶飯時那樣,親自給它帶血食回來吃。奇怪的是,以往休養過許多次的壞女孩這一次拒絕了投喂,沒有領情。

它的骨子裡還有那股狠勁。

那是一股燃燒著的烈焰,從出生開始就支撐著壞女孩和所有擋在前方的敵人戰鬥,推動著它朝著最耀眼的地方奔跑。可是如今,擋在前方的不是敵人,而是它自己的肉/體,這把燃燒在靈魂裡的火無法向外升騰,吞噬敵人的血,便隻能向內消磨,吞噬這具肉/體的生命力。

壞女孩太想證明自己了。

在南部氏族的下一次狩獵中,步行困難的它遲遲不肯放棄,幾乎是一瘸一拐地跟上了大部隊,每走一步,它就會不受控製地輕輕地哀嚎一聲,然後又因為強烈的自尊心而閉緊嘴巴。

任何有良知的人都無法對那種痛苦冷靜以待。

安瀾實在看不下去,隻好以女王的身份要求壞女孩留在巢區裡,不指望它能夠恢複如初,至少把後來幾次狩獵受的傷養好,以免在追逐中耗儘體力,倒在草原深處某個不知名的角落裡。

事後想來,這個完全出於愛意和保護欲的舉動,或許正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從安瀾把它留在巢區的那一天起,壞女孩就不再站起來嘗試奔跑了,事實上,它連走動都幾乎不怎麼走動,每天隻是坐在空地邊緣,眼睛眯著,耳朵耷拉著,喘得像在拉風箱。

所有斑鬣狗都能嗅到從它傷口中傳來的不詳的腐臭味,也都能意識到它的生命已經開始不可避免地朝著死亡的陰影滑落。

被留在巢區休養的壞女孩努力支撐了兩周。

兩周後的某個清晨,安瀾正跟在預備趕往中部獵場的王室小團體身後離開巢區,餘光忽然看到一個消瘦的身影從側麵追上了大部隊。

這天的壞女孩格外堅定,無論幾隻較為親近的後輩怎樣勸說,它都不肯留在後方等待獵物被殺死,而是竭儘全力地追上了狩獵隊。

它仿佛仔細清理過自己的皮毛,那身因為衰老而緩慢褪色的毛發在晨曦底下顯得格外順服,連帶著它自己的精氣神看著都好了不少。

一步,兩步,三步。

壞女孩試探地小跑了兩步,然後撒腿奔跑起來。

這天晚些時候,它在狂奔的水牛群裡貢獻出了自己一生當中最完美的演出,那幾乎是毫無保留的,是炫技的,是不可複製的,以至於後輩們隻能敬畏地旁觀,看著那不知道從何處爆發出來的磅礴力量將獵物死死鎖在原地,看著那牛犢哀嚎著倒下,看著那紅色的鮮血漫天潑灑,澆在壞女孩的頭上身上,仿佛是它被母親娩下時帶出來的一層胎衣,是它殺死同胞姐妹時得以被同類也被人類窺見的血色光環,是它發出的一聲震耳欲聾的宣告——

我是這樣來到這個世界上,也必將這樣離去。

在這天氏族成員進食時,壞女孩走了過來。

安瀾恍惚間門意識到了什麼,就像從前那樣,主動讓出了靠近獵物腹部的最好的位置。

彼時她還很年輕,一心想的都是往高處攀爬,壞女孩是一棵自由生長著,卻因為過於枝繁葉茂而客觀上庇護著她的大樹;此時她已不再年輕,壞女孩更是垂垂老矣,走過來時腳步沉沉,眼睛裡布滿了霧靄,隻有那不屈服的體態仍然堅韌。

那一天,壞女孩成為了南部氏族的“女王”。

那天之後,迸發出最後火光的蠟燭終於燃儘了。

壞女孩好像完成了一個心願,很快地衰敗了下去,不再要求跟著氏族成員外出狩獵,也不再進食——這回倒不是它拒絕進食,而是惡化的身體狀況已經不允許它把血食吃進肚子裡去了,但安瀾總是如期為它帶來食物,再不辭辛勞地為它打理那些傷口上爬滿了的細小的蟲蠅。

四天後的一個清晨,太陽剛剛升起,正是氏族開始集中、準備外出狩獵的時候,壞女孩忽然嘯叫起來,不僅如此,還差點咬傷了往前去查看情況的帕莫嘉的鼻子和嘴巴。

這位老前輩一生都在貫徹自己的姓名,總是我行我素地、自顧自地往前走著,折騰出一些大場麵,才不在意會不會給其他氏族成員“添麻煩”,如果它想要到達什麼地方,沿途的所有成員最好都做足準備,因為它從來也不是悄悄地來,悄悄地走,而是會像不可抵擋、不會消弭、亦不願停歇的風暴一樣,肆意地、狂放地、擊垮一切地從那裡碾過——

盛大地降臨,盛大地告彆。

壞女孩最終在超過九十名氏族成員的環繞中死去。

直到它咽下最後一口呼吸,還在斑鬣狗在不斷地朝著巢區靠攏。

在短短一個月裡,安瀾失去了兩位“母親”,它們化為了千風,化為了熹微的晨光,化為了所有斑鬣狗奔跑時腳下踩著的沃土,化為了宇宙之中的萬物——隻是永遠也不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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