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史台的動作快到讓人始料未及,連一個晚上都不等了,眾人齊心合力寫了份奏疏送入宮裡,洋洋灑灑數百字告了二公主明瀾。
女帝的動作也快,直接將人揪了過來,這才有了眼前一幕。
禦史台看了個笑話,接連搖首,不等溧陽說話,女帝將明瀾送入刑部問審,絲毫沒有給溧陽說話的餘地。
溧陽撞破了額頭,疼得厲害,見狀也沒有說話,俯身告退。
女帝氣得砸了奏疏,太後望望玉柱,又看看橫梁,道一句:“你早就知道對不對?”
“朕知曉她貪,卻不知她如此貪。溧陽徹查戶部,竟有她這麼一個漏網之魚。朕以為她有些手段呢,可是您看,如此不禁大用。朕白養她了。”女帝氣得渾身發抖,好不容易坐了下來。
當初收養明瀾念及她可愛,越長大越覺得是討債的,其他公主雖無建樹,卻也不會胡鬨。唯獨明瀾,不僅不乾實事,還會惹事。
太後望著明昭震怒之色,萬分淩厲,卻有失望之色。當年立明昭為儲君,先帝也有幾分遺憾,明昭缺少幾分雷厲風行之色,她隻守成,倒也足夠了。
帝王仁義謙和,也是百姓福氣。明昭確實擅守成,為帝以來,仁和治理,政績頗好。
她正了正身子,說道:“陛下已有定奪,我便不必多說話了,今日鬨騰一事,嚴令外傳,該如何懲罰,由刑部定罪。”
女帝不以為然,道:“她是公主,懲罰一事,朕有定奪。”
太後凝神,“立了便不可廢,廢爵便證明你的眼睛不好。”
女帝一噎,麵色難看。
太後悠悠走了,步履輕快,並未意識到女帝不快,乘坐鳳輦走了,更不覺得自己鬨得闔宮不寧哪裡不對。
天色黑的快,雲層朦朧,等溧陽回到府上,暮色四合,她在婢女的攙扶下回到臥房。
青莞把脈後,看了眼她的額頭後道:“無大事,抹些藥就好了。”
婢女們掌燈,她斜靠在軟榻上,裴琛從床榻上站了起來,走到她跟前,溧陽萎靡,五官生得好看,往日裡清冷罷了,今日添了幾分羸弱的美態。
“彆擔心,今日一鬨,她是徹底沒了機會。”溧陽反而笑了,有些舒坦,“原本以為她還會翻起來,不想,自己斷了後路。今日禦史們都看到了,沒有幕僚,她竟笨得當眾與我尋事。”
裴琛不是酒囊飯袋,從三言兩語中就聽了出來,握住殿下的手,心中動容,“她不是要緊的人,不必在意。”
“姐妹一場,我也不想她死。”溧陽說道,快感是沒有了,輕鬆雖有,是因為明瀾不會死,接下來隻要她不鬨騰就不會死。貪汙事大,最多罰些銀子,禁足些時日,出來後還是二公主。如今當眾毆打長姐,禦史們不是瞎子,舉止不穩重,毫無姐妹親情,儼然失德。
裴琛的眉眼舒展開來,整個人輕快了,道:“你不想,她未必不想你死,她不是個聰明人,倒也不必留著。”
戶部一查案後,查出許多漏洞,懲處不少人,其中有不少熟悉的人。這些人在將來倒戈,背叛大周。她很高興,手中的名單少了不少人,等自己好了再一一剪除。
兩人心思各異,溧陽想著傻傻的妹妹,裴琛想著大侄子裴銘。
夜晚風大,靠窗的燈火被吹得四下搖曳,裴琛套了一件素色的棉衣,雪白的肌膚被襯得好看極了,烏發順亮,裴琛伸手撥弄燈火,青莞的藥很好使,不用胳膊的情況下,她與尋常人無異。
溧陽看著她,透著淡淡的氣息看到了又一個人,然而那人眼中確實無邊的荒涼,望著裴琛,裴熙的容貌逐漸淡化了,裴琛的麵容愈發清晰,她忽而覺得羞愧。
上一輩子的事情該放下了,沒有她,裴熙會活得很好,登基稱帝。
熟輕熟重,她開始放下了,轉而握住裴琛手腕,“明年我去請求陛下外放,我們過些平凡時日,可好?”
“殿下怎麼忽而想開了?”裴琛不解,抬首看向對麵的女子,從她淡漠無痕的眼睛裡看到些許情愫。
裴琛心疼,知曉她無法割舍姐妹的情分,人都是有感情,相處十多年,誰又能隨意割舍,殿下並非權勢熏心之人,自然不會因權勢而拋棄親情。
“外放自在些,不僅我,隻怕明瀾也要外放的。”溧陽自顧自說道,陛下放棄明瀾,為顧及皇室尊嚴不會廢爵位,思來想去,唯有外放才是最好的出路。將來未必會回得來。
裴琛驚訝,她不了解女帝,但將帝位傳給親生女兒的事情也能理解,由此推斷,女帝養大這些公主是為了給八公主添些能人。明瀾的行為怕是惹惱了女帝,不顧親情。
她不知自己推測得可對,思索無果後,覺得麻煩,所想拋開不去想了。
夜風呼嘯,冷得有些怪,兩人躺在床上,貼得很近,肩膀靠著肩膀,極為溫馨。
溧陽困倦,不出片刻就睡著了,裴琛因藥性也很快闔上眼眸。
聞著熟悉的氣息,溧陽再度回到自己的公主府,她困於臥房而不得離開,又見裴熙,又見幾條狗兒。
裴熙吹笛,氣得她不行。她不想聽,呼喊裴熙彆吹了。更深露重,裴琛也不困,沒完沒了的吹。
狗兒再度被吹跑了,她氣得坐了下來,摸摸裴熙的小臉,仔細靠近才發現她的五官有些變化,神色萎靡中添了戾氣,如同戰場上歸來的將軍,渾身殺氣。
一襲軟綢孝服也遮擋不住她身上的殺意,溧陽惆悵,她的裴熙如同換了一個人般,冷酷陰翳。
她身上的孝服是為了裴銘穿的?
夜色深深,屋簷上懸掛的燈火昏暗,暗黃色的光打在孝服上,襯得小小的身影愈發孤寂。
從頭至尾,裴熙都沒有說過一句話,冷漠得如同高處的帝王,忘了,她是帝王。
帝王就該如此孤寂嗎?溧陽望著她想起自己的養母,一國皇帝,身邊卻沒有一個知心人,年年月月,日日時時,活在高處中,淩寒而放,孤寂無人。
她看著裴熙,裴熙眉眼間一片冷厲,她不知自己為何會夢見這般冰冷的裴熙。
難不成是習慣裴琛的陰狠,連帶著夢見的裴熙也如此冰冷。
可惜她困於庭院而出不出,不然她真想跟著她去大殿看看,看看新朝天下。
內侍又來了,口喚陛下,裴熙大步走了出去,她努力跟上腳步,然而腳剛踏出角門就被彈了回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裴熙消失。
她有些崩潰,試圖往前衝,無形中有一麵牆將她阻攔。
“裴熙、裴熙……”她拚命大喊,夜黑得如一團濃墨,慢慢地將裴熙的身影拖了進去,什麼都不剩下。
她終於醒悟過來,自己出不去,她被困在臥房,困在了裴熙思念她的地方。
她落寞地回到屋內,躺在床上,睜開眼睛便看到了裴琛,裴琛睡得香甜,小臉被捂得發紅。
天色大亮,她竟睡過了,頭疼欲裂,她揉了揉額頭,婢女隔著錦帳說道:“陛下下了旨,讓您休息三日,不必急著回朝,太後賞下補品,也令您好好休息。”
溧陽應聲,堅持起榻,一側的裴琛沒有醒,她小心翼翼地下榻。
皇甫儀來了,在書房候著。
皇甫儀長長歎氣,“昨夜幾位大人入宮見陛下,說些什麼不為人知,今晨朝會上亦有不少人說情。可見這些年來二公主上下打點,並非無濟於事。”
有錢能使鬼推磨,明瀾的錢也不是白花的。當然,也有她的推波助瀾。
皇甫儀遞上一張名單,上麵是說情的各位大人。她看到了晉陽侯,晉陽侯幼子與裴銘交好,竊國者誅。
她闔上眼眸,再度睜開眼睛,眼眸內皆是冰天雪地,“晉陽侯不可留。”
“為何?”皇甫儀奇怪。
“此人心思狡詐,不如先除之,他府上少了一份軍事布防圖,我們可直接動手。”溧陽以朱筆劃了晉陽侯的名字,“皇甫先生去府上細查即可。”
“丟了,去了何處?”皇甫儀心驚,軍事布防圖乃是要事,怎麼會丟了呢。
“丟了,他們隱瞞不報,會釀成大禍的。”溧陽放下朱筆,勾唇一笑,話說得很透徹:“兵權落於何手,倒可爭一爭。”
她已不再寄希望於陛下,自然要壯大自己的實力。
皇甫儀起身揖禮一拜,“殿下之言,我必不辱使命,隻您為何突然改變心意了。”
為何改變心意?溧陽驀地心疼,想起夢境中裴熙形單影隻的身影,她一雙眼睛那麼好看,卻又儘顯荒涼。
自己不能再重蹈覆轍,不能再讓裴熙落入循環中。她深吸一口氣,道:“太後的話讓我想通了。”
皇甫儀悄悄看去,見殿下滿目蒼涼,一時間心駭,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退出去安排,溧陽依舊覺得頭疼得厲害,尋了青莞診脈。
青莞見狀努努嘴,“您的頭疼怕是有什麼心思,與外傷無關,您還是少思慮為好。不如與駙馬彈琴對弈,舒服些。何必想那麼多呢。”
“你昨日吃了幾隻雞?”溧陽忽而開口,青莞穿一身夾竹桃暗紋棉衣,發髻上點綴著幾顆珍珠,明亮動人。
進入裴府後,青莞氣色好了不少,裝扮上也偏向閨閣女兒家,讓人眼前一亮。棉衣是裴琛給的,珍珠是溧陽剛賞下的。
青莞嗬嗬笑了,白潔的牙齒顯露,襯得五官靈動,“三隻雞罷了。”
“你日日吃雞不覺得膩嗎?”
“您日日對著駙馬,會膩嗎?”
溧陽聽了沉寂下來,青莞便說道:“倘若相愛便不覺得膩,我覺得你是喜歡駙馬了,你看駙馬的時候,眼中帶著情愫,不再那麼冰冷。”
溧陽垂眸照舊不說話了,忽而想起一事,道:“你入宮一趟替太後診脈,如何?”
“成啊,太後挺闊氣的,上回送我不少好東西呢,您讓我如何診脈,診脈如何診?”青莞端正態度,“宮內不乾淨,是診脈尋常病症還是什麼?”
“尋常病症,青莞,倘若我們離開京城,你去宮裡照顧太後老人家可成,她闊氣,賞賜豐厚呢,等你出宮,隻怕會攢下一座宅子。”溧陽玩笑道。
太後長命百歲,她和裴琛才會好過些,外放歸來,期盼太後身子康健。
青莞愣了下,有些忐忑,“為何照料太後,不是有禦醫嗎?”
“我擔心太後罷了。你先進宮試試。”溧陽自然不會細。
青莞不好不應,答應先入宮試試,自己背著藥箱先走了。
說是休息,哪裡就能真的休息,外間不斷有消息傳來,替明瀾求情的人多,出乎意料。溧陽開始思考金錢當真能讓這麼多人賣命嗎?
她坐在書房內冥思苦想,三公主明蘊悄悄尋到裴琛,拿出一本賬簿。
“礦已找到了,開挖了,是煤礦呢,目前看來不錯,賣了一批試試水,我將銀子存入銀莊了,你自己去取。”明蘊擺擺手,整個人都很興奮,“二姐姐的事情都傳遍京城了,真是個心大的。”
錢財取之有道才是正經的,貪了下麵的銀子能有幾個落到好處的。她說道:“這回求情的人這麼多,可見她平日裡送出的錢不少。陛下自然會明白的,大姐夫,你說她傻不傻。作為公主,原本就有俸祿,安穩過一生不好嗎?”
珠玉在前,她們再努力也追不上大姐姐,何必給自己苦頭吃呢。
她搬了凳子坐在榻前,長出了一口氣,難得正經一回,裴琛知她根底,便聽她說些肺腑之言。
明蘊說道:“大姐姐心善,我卻不覺得忍讓是一件好事,二姐姐每回挑釁,她都不放在心上。二姐已然將她當作敵人,今日一事便可證明二姐姐比她努力多了。大姐姐犯錯,可不會有這麼多人來求情。可也犯了大忌,結黨營私。”
裴琛淡笑,求情的人這麼多,當真是真心實意,沒有溧陽推波助瀾嗎?
三公主絮絮叨叨說著,裴琛便聽著,昏昏欲睡的時候三公主終於起身要走了,整個人處於興奮中,顯然很高興,大約是被錢衝昏了腦子。
裴琛從賬簿內取出銀票,看到數目後有些驚訝,難怪明蘊迫不及待地表明忠心。
她笑了笑,靠著迎枕躺了下來,舒坦不少。
溧陽來時,她已睡著了,唇角難得含笑,溧陽奇怪,扶持她躺下。
誰想一碰,人就醒了。裴琛坐了起來,笑著看向溧陽:“你回來了,三殿下來了,絮絮叨叨說了許多,人很開心。”
言罷,她將賬簿翻開,將銀票取出來遞到溧陽手畔,“有錢能使鬼推磨,我送你的,不要拒絕。”
“你那裡來的這麼多銀子?”溧陽驚訝,伸手接了過來,她不缺錢使,也不屑使錢上下打點。
“得來正當,你放心使便是了。”裴琛不欲多言,溫聲說道:“我能得來的都是正當,不會給你添麻煩。你也不必省著,都不缺呢,以後還會有。”
溧陽見狀便也收下了,裴琛喜笑顏開,掀開被褥就要去外間走動走動。
“外間風大。”
“無妨,我去看看,有些悶。殿下的頭可疼了?”
“我們下棋,如何?”溧陽不想她出門,思來想去就想到了青莞的餿主意。
裴琛嘴角抽了抽,下棋啊?要了小命,她的棋藝又臭又爛,如何拿得出手。她試探道:“你以前與我對弈過嗎?”
“以前?沒有。”溧陽搖首,從裴琛為難的神色辨出幾絲為難,為何為難呢,她想一探究竟。
不等裴琛表態,溧陽喚來婢女去安排,大有與裴琛對弈一整日的意思。
裴琛哭喪著一張臉,努力板正了身子,朝外看去,期盼她們來的晚一些。
可惜白霜動作極快,來時不忘誇讚她們的主子,“殿下,駙馬棋藝可好了,先生都誇讚呢。”
“都是假的,先生那是抬舉我的,我的棋藝自己心裡清楚。”裴琛故作輕鬆給自己找台階下,自己不愛下棋,壓根不會去鑽研,時日久了,殿下都知。
她看著棋局,愣了一下,遲疑地從棋簍裡夾出一顆棋子,溧陽見狀,問道:“你的棋藝有多差?”
“我許久沒有碰了,第一子該怎麼下?”裴琛無奈歎氣,細細一算,自己有幾年沒有碰了,忘了走棋的規矩。
溧陽剛拿到一顆棋子,聞言後有覺得這句話有些熟悉,好似在哪裡聽過,然後一緊張腦海裡怎麼也想不起是在何處聽過。
裴琛已落子了,顯然沒有謙虛的意思,然後巴巴地看著她:“你下棋如何?”
當一個入門棋手喝高手對弈時,痛苦的絕對不是入門棋手,而是高手。
溧陽纖細的指尖夾著黑子,慢吞吞地落子,裴琛緊接著跟上,不講套路,不講謀略,純屬隨心所欲。
敗得極快。
裴琛訕笑,溧陽苦笑,不是太差,若是差得找不出第二人。不,還有一人,裴熙與她旗鼓相當。姑祖母與孫兒倒有幾分相似。
溧陽丟下棋局,道:“我陪你練字。”
裴琛眨了眨眼睛,翻卷的睫毛輕輕一顫,然後拚命搖首:“不要,我困了。”
“可是你剛醒啊。”
“困了,病人容易犯困,你自己去玩。”裴琛暗自捏了捏自己的手腕,感歎自己幸好找了個理由。
溧陽不信,見她麵色古怪,心中狐疑,便說道:“你不想練字?你的字跡不大好看,難不成不該練一練字嗎?”
“殿下,你的功夫不好,不該練一練嗎?”裴琛絲毫不退讓。
溧陽拿手戳著她白淨的臉,說道:“我並非武者,何必為難自己。”
“我又不是書生,何苦為難自己。”
“你……”溧陽語塞,古怪地看她一眼,凝著那張淘氣的麵容,漸漸地與腦海中的麵容融為一體。
她驀地起身,袖擺拂過棋盤,滿子皆落,劈裡啪啦,驚醒夢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