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啞巴在亭子裡,隔著重重的梧桐葉,看見了無數人朝著少女行禮。
人們叫她“皇女殿下”。
而她推開了重重帷幔,朝著梧桐樹下張望。
小啞巴想要上前,卻被主持嗬斥,拽了回來。
主持給他講了一個“雲泥之彆”的故事。
——天上的雲在下雨的時候,會偶爾觸碰到地上的泥;但是等到天晴了,又會變成雲彩消失在天邊。
小啞巴看著眾星捧月的皇太女。
低下頭看見了自己粗糙的麻布衣,還有粗糙的手,上麵有無數的傷痕。
少年沉默了一會兒,躲在了大樹的後麵。
那串菩提子的手鏈緊了又鬆、鬆了又緊,到底是沒有送出去。
……
後來,小皇女來了好幾次寒山寺。
她和往常一樣去梧桐樹下,卻再也沒有見到那個掃落葉的小啞巴。
她沒有人下棋了,隻好一個人坐著聽雨;
她有點想吃包子了,可是小啞巴不見了。
她決定主動去找一找小啞巴。
可是等到她問到了他的廂房時。
她聽到隔壁的人說:
“小啞巴下山了。”
其實那時候,小啞巴就躲在廂房裡,安靜地聽著外麵的一切。
小啞巴像是地上的塵埃一樣,明珠一般的她,若是和他這樣的人有了羈絆,便是明珠蒙了塵。
她歎氣著在他的門口轉圈,叫了好幾聲“祝延祝延”沒有聽到回應。
最後,她放下了自己求來的平安符,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等到她走後,門吱呀一聲開了。
那張平安符被撿起來,放在了胸口。
04.
小啞巴考不了科舉,大家都說他很有佛緣,也許留下來當個和尚也不錯,或許是佛祖今生特意讓他修的閉口禪的呢。
主持也說小啞巴悟性好,他願收他做徒弟,以後將主持的位置交給他。
這是天大的好事,寒山寺可是皇寺呢,對於他們這樣的人而言,可算是交了天大的好運了。
但是小啞巴經常會夢見一場煙雨蒙蒙中,他變成了一個長著魚鰭的怪物,有著漆黑的眼睛,在那個世界裡,坐在海邊和小貓一起看海。
他想:他前世生得那副樣子,也許就是邪魔。
邪魔怎麼能夠當和尚呢?
而且。
小啞巴看著手中的那一串菩提珠。
他塵緣難了。
……
小啞巴下了山。
他大概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了。
軍營裡不需要能說會道的兵,他們隻需要一把把沉默的利刃。
武器是不用說話的。
也許是上天的仁慈,小啞巴雖然不會說話,卻有一身的好武藝;在寺廟裡學的一些簡單的功夫,也能讓他融會貫通。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在自己的伍營裡麵難找對手了。升得飛快,似乎也是某種自然而然的事。
就像是一把出鞘的名劍,很難去遮掩他的光芒。
有人誇他是呂布轉世、誇他有“萬人敵”的風采,但是小啞巴隻是沉默地在角落裡擦著自己的劍。
軍營的生活當然是要比寺廟裡要苦許多的。小啞巴吃過了很多的苦、受過了一些傷。
他很少和彆人交流,也從不和其他的士兵一樣討論喜歡的姑娘、說些不著調的話。他的生活單調而無聲。
等到閒下來的時候,小啞巴又會重新拿著一把小小的銼刀,將菩提雕刻出海棠的形狀來。
他的力氣很大,但是手很笨,想要雕得好看,隻能很慢、很慢。
於是雪花一年年地落下。
幾年的時光轉瞬即逝。
……
每一年,舒棠都會去寺廟裡找那個小啞巴。
隻是年年都沒在梧桐樹下等到他。
她已經學會了自己和自己下棋,偶爾抬頭的時候,總覺得梧桐樹下有個無聲而靜默的影子看著她。
但是一轉頭,小啞巴就像是月光一樣消散了。
她長籲短歎,棋也下不好了。
什麼時候才能再次見到小啞巴呢?
05.
小皇女十六歲那年,要選貼身侍衛了。她沒有什麼興趣,卻也擔心有人安插人手進來。
她越長越大,父皇也越來越沉迷於後宮,也不知道是誰傳出來說貴妃有孕,鬨得滿城風雨;這樣的鬨劇年年都要發生幾次,偶爾會伴隨著刺殺、廢儲的鬨劇。
她這裡變得動蕩了起來,為了不讓身邊變成個篩子,她不得不打起精神來應對身邊的一切,不敢行差踏錯一步。
穿越的十六年裡,她從一隻懶貓,變成了一隻時時刻刻警惕的懶貓。
處於風雨正中間的貓來之前,求了一個簽,以為又是下下簽,結果意外抽中了上上簽。
於是小皇女從海棠花下經過,一抬眸,就看見了長大了的小啞巴。
小啞巴已經長成了一個高大、沉默的俊美青年。
他和少年時一樣,有著月光般的長發,靜默沉穩的氣質,隻是長高了很多,她要抬起頭,才能看清楚他現在的樣子。
——這就是今天的上上簽嗎?
自然而然的,他成了她的貼身侍衛。
她很高興,因為這些年她一直沒有朋友,也沒有可以下棋的人,她再次見到小啞巴,就像是回到了和他一起在亭子裡吃包子的時候。
隻是,小貓忍不住一路上忍不住抱怨他離開寺廟也不說一聲,她一年年去找,都看不到他的影子。
小啞巴就安靜地聽著。
但是,就在她想要像是從前一樣地靠近他的時候——
他退後了一步,抱著劍,朝著她行了一禮。
她站在了原地,有點怔怔地看著他。
其實她這些年過得膽戰心驚、每一天都不能安睡,就像是一隻應激的貓,她總覺得小啞巴是她唯一的朋友。
但是現在,她覺得眼前的小啞巴有點陌生了。
他們一前一後地往前走。
再也沒有半分逾越。
不管她怎麼提起寒山寺時候的事,他都隻是沉默地跟在她的後麵。
她越來越低落,悶頭走了好遠,也再也不和小啞巴說話了。
夜裡,他在門外值夜。
她一開窗就看見了他高大沉默的背影,氣惱地把窗戶一關。
他張了張嘴,有點不知所措。
好一會兒,他看見了她沒什麼形象地坐在地上發呆,像是一隻沒人要的貓。
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
小皇女的裙擺像是被雨水打濕的海棠花瓣。
他沒法安慰人、更加沒有辦法回應她的那些話。
於是,好一會後,他隻好將那串菩提珠子遞到了她麵前。
她愣愣地看了一會兒,接了過來。
小啞巴不會說話。
於是,她也就不知道。
——將這串菩提珠送到她手上的路,小啞巴走了足足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