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袤卻又逼仄的黑暗侵蝕著沙漠的溫度, 防護服裡堆積的汗液由潮悶冷卻成密密麻麻的寒意。
風沙空冷的回響不知何時停了,四周漸漸凸顯出一股異樣的死寂。
站立在運水車前的幾道身影像是泥塑般僵化,照射出去的手電筒光凝固著, 給麵前的玻璃與金屬鋪了一層冰冷的霜。忽然,其中一道手電筒光動了,寧準的聲音響起。
“暫時不需要。”
他握著手電筒, 略向前邁了一步, 厚重的防護服傳來清晰的摩擦聲:“但如果可以, 我想知道您下一次出現的時間,和獲得水的條件。”
寧準的態度平和禮貌, 像是完全沒有看出這輛運水車的怪異, 隻是普通而尋常地詢問著路邊某家店鋪的商品價格般自然。
凝滯的空氣仿佛也隨著這種自然舒緩流動起來。
黎漸川不著痕跡地調整了下姿勢,目光偏移,落在寧準的背後,隨時準備在這輛運水車出現變故時作出最快的反應。
同時, 他注意到, 彭婆婆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了距離運水車很近的前方。
她身側的水壺輕輕晃著,像是握著水壺的手指在微不可察地顫抖著。
“這裡很難見到像您這樣紳士禮貌的人了,先生。”
運水車駕駛座上,凝固著親切微笑的中年男人嘴巴依舊閉合著,但聲音還是毫無阻礙地傳了出來。
他的眼睛仿佛也不會轉動, 直勾勾地向前,略微瞪大的眼球反射著手電邊緣溢出的光, 有種凝固的詭異感。
那層凝固的光裡透出寧準瘦長的影子。
中年男人禮貌的誇讚後,沒有什麼停頓地繼續道:“我很欣賞您的禮貌。雖然您並不需要我的水,但出於同等的禮貌,我還是願意為您解答您的疑惑。”
“我的運水車每個晚上都會為這片沙漠上的生物提供他們所需的水, 所以我會出現在沙漠上的任何地方,這沒有固定的時間和地點。隻要您承認自己正在遭受難以忍受的乾渴的折磨,就有可能遇到我。”
“當然,您也要知道,水並不是一樣取之不儘用之不竭的東西。”
“運水車上的水會不斷減少,相應的,它們的價格也會被提高。”
中年男人的聲音頓了頓,嘴角的弧度漸漸變大,露出牙齦處的猩紅:“如果說您現在購買滿滿一水壺的水,或許隻需要付出半塊腎臟,那麼下次見麵的時候,它可能就是一整根腸子的價格了。”
幾道手電筒的光不約而同地、微弱地震動了一下。
像是嗅到了血腥味道的蒼蠅扇動薄翅。
“所以……這輛車上的水是需要用人體器官購買?”
安德莉亞出聲道。
她的喉嚨裡像是壓著一道驚恐的尖叫,以至於嗓音都帶出了幾分扭曲的尖銳。
“不,這位稱不上禮貌的小姐。”
中年男人道,“準確地說,是這片沙漠中所有的水,都是需要用人類的器官來購買的。隻是我和我的運水車都偏好新鮮的內臟而已。”
這段話似乎意有所指。
黎漸川垂眼看向掛在自己腰間的水壺,嚴格來說,那口打水的井也在這片沙漠的範圍之內。
安德莉亞像是被中年男人的話嚇到了,沒有再說話。
照在車前玻璃上的手電光微微沉了沉,握著那道光的寧準將有些汗濕的口罩拉下來一點,平靜地笑了笑:“這確實是場公平的交易。帶著血腥,肮臟又鮮紅的內臟,誰會不喜歡呢?它們值得高昂的價格。”
“我知道,您或許會懂它們的價值。”中年男人的眼睛閃動著詭異的光,旋即運水車的發動機聲再次響起,“時間差不多了,我該前往下一個地點了。所以在離開之前,我再次向各位確認一下,你們需要水嗎?”
沒有人回答。
這時,一直沉默如隱形人的葉夫根尼忽然道:“沙漠中的綠洲已經死亡很久了,如果你們需要補充水,這是你們唯一的途徑。”
後麵的謝長生道:“這是唯一的途徑,但並不是唯一的機會。”
葉夫根尼裹在黃濁繃帶下的五官動了動,看了謝長生一眼。
“暫時不需要,謝謝。”寧準重複了之前的回答。
中年男人沒有再詢問第三遍,而是在得到回複後就緩慢地調轉了車頭。
尾氣與沙土揚起,再次駛動起來的運水車和它出現時一樣,以一種詭異的速度短短幾秒內,就消失在了幾人眼前,隻留下一個模糊漆黑的輪廓沉入沙丘的另一片黑暗中。
運水車的到來和離開都帶著古怪而倉皇的味道。
等到它徹底不見,所有人都像是鬆了口氣般,動了動有些僵硬冰冷的身體。
安德莉亞後怕地呼出口氣,道:“我還以為……會像昨晚一樣,恐怖又難打發。上帝知道,他說到內臟的時候,我都以為他要衝出來挖開我的肚子了……我們省著點喝,一壺水應該足夠的,誰會用那些東西去換水……”
她說著,偏頭掃了眼寧準,像是在為寧準那句關於內臟的發言感到厭惡忌憚。
寧準仿佛沒看到她的動作,低頭擰開水壺,又喝了口水。
安德莉亞頓了頓,又看向葉夫根尼:“葉夫根尼先生,我們今晚隻需要穿過這片沙漠,就能夠到達補給點了,對嗎?”
她還是沒有改變這個似乎令葉夫根尼都有些困擾的好奇性格。
之前的低落隻是將她的問題暫時壓抑,而非消除。
“是的。”
葉夫根尼給出了肯定的答複。這是很顯而易見的事。
安德莉亞的情緒似乎又變得樂觀了許多。
但黎漸川並不認為這片沙漠,要比昨晚的橋和鏡子廢墟輕鬆簡單,相反,他嗅到了這裡蘊藏的更大的危險和恐怖。無論是葉夫根尼完全與昨晚相反的緘默避諱,還是運水工的出現,都在昭示著一股強烈的壓抑的悚然。
比起攤在明麵上的危險,這種走在尋常道路上,卻又像是走在巨獸口中,隨時會被吞噬的感覺,更加令人不安。
他感覺自己好像忽略了什麼。
忽然,彭婆婆的聲音低低響起:“那個運水工的聲音不是從他的身體裡發出的。”
黎漸川眉梢微動,和其他幾道目光一同看向彭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