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戈爾高高揚起鐵鍬,又重重砸落,鏟進黑銅色的金屬地裡。
他的雙眼布滿血絲,冰冷銳利,一團團不知隱藏在何處的肌肉從乾瘦的皮下隆起,猶如掙破土壤的粗劣根莖。
這不存在任何的風度和沉穩,更與之前死氣沉沉的陰鬱迥然不同。
他揮動起鐵鍬,就像烏龜驟然掀翻沉重的龜殼,這使得他長年累月壓抑忍耐著某種痛苦、積攢隱瞞著某些秘密的軀體陷入了一種恐懼而又瘋狂的狀態。
“沒錯,就是在這裡,一定、一定在這裡!奧列格,這是我唯一的機會了!該死的,這該死的切爾諾貝利,這該死的一切!”
葉戈爾的罵聲和碎念時高時低,回蕩在這座古怪的花園裡。
他似乎絲毫不怕驚動第二補給點的原住民們,又或者他很清楚,這裡短時間內不會有人來打擾或阻止他。
這讓黎漸川想到了早餐時米莉亞和洛班對峙時說的話。
葉戈爾出現在這裡,如此肆無忌憚的原因,應當是和米莉亞的裡應外合,以及第二補給點突然爆發的內亂。同樣,他給玩家發布的後花園任務,也有一定程度上是在配合他的潛入,順便誘導玩家深入調查,算是提供線索。
而這樣線索,很顯然就是葉戈爾正在挖掘的,被埋在原住民第二補給點內的某件物品或某個生物的殘骸。
按照葉戈爾剛才的自語來看,這殘骸與已經失蹤多年的奧列格也存在著緊密關係。
這是相當直白的重要線索指示了。
但能按照指示準確且活著地找到這座後花園,對魔盒玩家們就已經極其困難,更不要說按照眼前的情況發展,玩家還極可能為了線索對上狀態不太正常的葉戈爾,那絕不會是簡單的事。
不過這樣的困難程度,也意味著這條線索或許很不尋常。
想通這一點,黎漸川隱藏在墨鏡與帽簷下的雙眼同寧準迅速對視了一眼,旋即兩人便心照不宣地邊躲避著頭頂的光線,和對麵李金雅與丹尼爾投射逡巡的視線,邊略微調整了下動作,無聲無息地靠近葉戈爾挖掘的位置。
大約兩分鐘後。
兩人停在了距離葉戈爾十米遠的一片矮灌木叢後,不再靠近。
濃密的灌木枝葉將他們的身影完全遮蓋,他們不打算過度靠近,引起葉戈爾或對麵的注意,這個位置足以讓兩人在必要的時候迅速出手,抵達葉戈爾身旁。
李金雅和丹尼爾沒有動,黎漸川猜測是丹尼爾之前展現出來的特殊能力令他們可以一定程度上無視距離的限製,所以自然沒有冒著暴露的風險去靠近葉戈爾的必要。
明媚的陽光散落,高矮錯落的綠色植物搖動著鳥語花香。
“鏗鏘——!鏗鏘——砰!”
金屬與金屬之間碰撞鑽挖的聲響不斷。
四雙眼睛,或者更多,也或者沒有,都死死地盯在了那片逐漸變得凹陷的空地上。
半米,一米,乃至更多。
這個坑洞被挖得格外深。
葉戈爾的汗珠順著瘦削突出的顴骨流下來,發絲在晃動的光線下閃著潮濕的顏色。
他不再自言自語地謾罵了,似乎省下了所有的力氣來同這片黑銅色的金屬地對抗。
這樣機械的挖動又持續了十幾分鐘。
就在人類本能的心焦即將襲來前,黎漸川聽到了哢的一聲脆響。
這迥異於挖掘金屬地產生的沉悶卻刺耳的聲響。
葉戈爾的動作突然停滯,他的眼睛瞬間瞪大,眼眶被某種炸開的情緒撐得迅速浮現出了猩紅的血絲和猙獰血管。
他難以置信般怔愣了兩秒,然後一把扔開手裡的鍬,撲跪過去。
“是真的!是真的!”
“祂真的存在,你沒有欺騙我!我找到了!我找到祂了!”
葉戈爾狂喜的叫喊響起。
他從坑裡爬了上來,手裡拎著一個灰撲撲的黑布袋。
焦躁和迫切令他等不到離開這裡,便半跪在坑洞邊緣的地麵上,抖著手去解那個黑布袋。
沒有密碼機關之類任何繁瑣謹慎的保護措施,黑布袋被直接扯落,露出內裡一個透明的玻璃盒。
從黎漸川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玻璃盒內不是彆的東西,而是一個黑銅色的長方體物品的殘骸——說是殘骸,是因為它失去了相當多的主體部分,隻有框架和一些血管般的金屬絲線支撐。
葉戈爾擺弄著框架,似乎在檢查什麼。
過了一會兒,他從自己的口袋裡拿出了一根細長的金屬棍,把金屬棍插在了框架上方的某個位置,並把它支了起來,這讓它變得和老舊的電視機上支出的天線極為相似。
不,不對……那就是天線!
黎漸川的瞳孔驟然緊縮。
他立刻找到了答案,這是一台半導體收音機,而且,它還有另一個被切爾諾貝利的原住民賦予的名字——先知!
黎漸川預感到出手的機會在即,幾乎馬上繃緊了全身的肌肉與神經。
但就在這時,他的耳畔傳來了寧準近在咫尺的低語,輕得像一陣飄渺難辨的風聲。
“再等等。”
寧準說:“那是活的。”
幾乎同時,那台被支起了天線的半導體收音機殘骸突地傳出一道尖銳的嗡鳴。
無形的聲波擴張,整個後花園的花草樹木,包括天空的陽光,都在刹那間發出細微的震顫,仿佛一個個張大了嘴在尖叫的人類一般,奇異地透出了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扭曲感。
黎漸川的腦漿好像被一根鐵簽攪動著,精神難以集中,莫名地渙散。
由淺入深的藍色光芒在他眼中層疊浮現,如噴湧的潮水,在劇痛裡維持著他遊離在身軀外的冷靜。
在這扭曲而冷靜的感知裡,一道類似幼童的機械音響起。
“我不會對你喚醒我這件事抱有感激。”
“我知道你,葉戈爾,你是奧列格的朋友。但你卻可恥地背叛了他。”
葉戈爾狂熱的表情在為收音機殘骸插上天線的時候,就已經冷卻在了臉上。
他像是突然從之前那種癔症一般的狀態裡蘇醒了過來,眼瞳裡的光芒飛快地沉澱為冷酷與平靜。
麵對這直白的指控,葉戈爾沒有急切地辯解,或慌亂地否認,他隻是死死地盯著手裡的收音機殘骸,帶著一絲令人無法忽略的刻薄自嘲嗤道:“哦,讓我猜猜,你就是這樣蠱惑了奧列格,對嗎?”
“利用他的善良,利用他的憐憫,利用他對真相的一無所知,利用他完全沒有必要出現的愧疚感,把他送到了死神的鐮刀下!”
“他失去了他年輕的生命,而你們——你和那些卑劣的原住民們,隻是經曆了一場小小的失敗的爭鬥,或實驗。”
“當然,不需要你額外的提醒,我非常清楚,我也是這些殺人凶手裡的一員。否則我不會答應奧列格,回到這個詭異的地方,帶著這根該死的可以讓人變成失控的怪物的天線來尋找你。”
“我完全無法理解,他竟然沒有厭恨你,還把希望寄托在你這個偽神身上——這真是相當可笑!”
果然,葉戈爾的話印證了黎漸川的猜測,這台收音機就是切爾諾貝利原住民口中的神明,那位所謂的先知。
雖然眼下這位神明似乎隻剩下了破敗的殘骸。
葉戈爾絲毫不掩飾他對這位先知的敵意。
黎漸川注意到,對麵隱藏著的李金雅和丹尼爾在葉戈爾帶出殘骸並對話時,竟然也沒有任何要出手搶奪殘骸或控製葉戈爾的跡象。
他們已經將米莉亞變成了一具屍體,或許從她身上獲得了有關於此的某些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