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副本的第一頓晚餐,所有玩家都維持著最大的警戒心,沒什麼互動交流的意思。
一片詭異的寂靜中,置放在木桌上首空位的老式座鐘將指針緩緩轉到了晚上九點。
銅錘在玻璃格內晃動,響起一聲長過一聲的鐺鐺鐘鳴。
幾乎同時,強力的拉拽感襲來,黎漸川的視野猛地模糊倒卷,昏暗逼仄之感陡然褪去,隻餘一片溫暖明亮的光線迅速包裹過來,伴隨著潮悶的暑熱和此起彼伏的蟬鳴,充斥四周。
四肢的感知恢複。
黎漸川微微眯眼,適應了下光線,旋即便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張書桌邊,躬身俯趴,側臉枕在一條手臂上,手臂腕子低垂,挽著一根剔透玉鐲,另一條手臂則半支著,抬起的兩指塗了鮮亮的丹蔻,正鬆垮垮捏著一根鋼筆,旁邊還有幾張白紙零散放置。
玉鐲,丹蔻。
神色凝固,黎漸川慢慢直起身,僵硬低頭,果然在自己身上看見了一件鋪滿繡球花暗紋的寶藍色綢緞旗袍,如意珍珠扣,右襟墜著一朵舒蜷的雲頭。
他第一天的鎮民軀殼,竟然是一名女子!
這可不是女裝大佬,或外表相似,黎漸川不需確認,就知道這具身體是完完全全的女性。
畢竟這是血字解說的軀殼輪換規則給出的身體,而不是以往進入遊戲後魔盒遊戲給予的正常身份,真要算起來,玩家在這裡真正的遊戲身份應該是血字口中的讀者和借住軀殼的遊魂,而不是鎮民。
所以遊魂的性彆年紀特征之類,與進入的軀殼完全不同,相差甚大,也很是正常。
性彆轉換,這比起魔盒遊戲的危險和他以前那些相當艱苦的任務,完全不值一提。彆說隻是性彆換了,哪怕是物種變了,該怎樣仍是要怎樣。與其一驚一乍懊惱,不如快速適應扮演。
黎漸川閉了閉眼,沉心靜氣,花費不到十秒的時間接受了自己要以另一個性彆生活一天的事實。
神色恢複冷靜,他不再浪費時間,迅速抬頭,環視四周,打量自己身處的這間屋子。
屋子是非常明顯的民國風格,中西結合,同這個時代一般充滿了新舊碰撞的矛盾與特彆,麵積不大,目測七十平,分內外間。
外間是暗紫色絲絨的沙發椅和紅木茶幾,還有一張臨窗的書桌與矮櫃。
書桌上堆滿了書籍與稿紙,深綠燈罩籠著的台燈被擠去角落,連同矮櫃上的擺件們也遭殃,被掃到一旁,原本的位置被一些大部頭的書與唱片搶占。
桌邊還挨著一台嶄新的櫃式留聲機,洋氣鋥亮,有被經常使用的痕跡。
內間則是一張拔步床,並著衣櫃與梳妝台等物。
衣櫃裡疊滿了女子衣物,大多是時興的各式旗袍洋裝,另有一些是白洋布的褂子與長褲。比起衣櫃,梳妝台倒簡潔很多,除了雪花膏和兩盒蜜粉,就是幾根小號的唇膏,都整整齊齊地擺在銀鏡邊,列隊出陣似的。
黎漸川踩著黑色的高跟皮鞋在房內走著,一圈轉下來,強大的身體控製力讓他原本扭曲歪斜的走路姿勢很快就變得熟練起來。
雖說沒有半點曼妙多姿的模樣,但至少看著正常,並不突兀。
從對屋子的初步勘察得到的信息來看,這具身體的主人叫作王曼晴,二十五歲左右,是名民國女作家,屬鴛鴦蝴蝶派,常寫癡男怨女的苦情,發表在《禮拜六》《畫眉》上。
矮櫃裡最多的也就是這兩本刊物,裡麵偶見王曼晴的名字,卻不算多,可見她的名氣是有些,但不大。
王曼晴原是居住在上海的,隻因半月前收到了曾經的手帕交阮素心的信,得知她將要到朋來鎮久居養病,便來了此處。與阮素心的到來也就是一個前後腳。
書桌抽屜裡的信件詳細說明了這一件事。
王曼晴這位手帕交阮素心,也不是彆人,正是晚餐上黑皮筆記本給出的故事開端裡的四姨太。阮素心是杭州阮家的大小姐,年方二十,曾去日本留過洋,後家道中落,於今年年初不甘不願地嫁給了一位團長的小舅子做姨太太,這小舅子也就是羅大的上司,縣城警察局的丁局長。
鎮子最北占地廣闊的一片房屋就是丁家老宅,阮素心如今就住在那裡。
但王曼晴不喜歡那種隻能從四麵牆壁望見方方正正天空的老宅子,所以她選擇住在了鎮上唯一的一棟西式公寓裡,沒有陪阮素心留在丁家老宅。
黎漸川靠窗看了看,這棟公寓五層高,紅磚洋房,王曼晴的屋子在第三層臨街的最左邊。
窗外的街道相當開闊,能容三輛馬車並行,此時已沒有行人,隻有附近幾家商鋪門前掛著的舊燈籠或新電燈亮著昏昏的光。
除了這些較為重要的信息,還有一些有關王曼晴的零零碎碎的線索,比如她喜好聽唱片,收藏頗多,也或多或少信點教,拔步床的枕邊放了十字架,另外,她似乎還和一位男詩人關係曖昧,雖無信件,但她的藏書裡好幾本都是這位男詩人贈的,在扉頁題了纏綿悱惻的詩。
在檢查這些物品的過程中,黎漸川意識到了這局遊戲身份輪換帶來的一個相當關鍵的問題,那就是人為的信息扭曲、毀壞、誤導和可以提前有針對性地設置的陷阱。
也就是說,身份輪換的規則下,某個玩家完全可以燒掉自己軀殼的信息和線索,或製造虛假消息,來誤導下一個進入軀殼的玩家,也可以在晚餐前在自己的周圍布置陷阱,等晚餐結束,下一個玩家到來,一擊斃命。
這些是完全有可能出現的。
所以他得在第一天裡儘量多地去調查朋來鎮的鎮民,獲得足夠的信息,以防被其他玩家來個狠的。
一邊琢磨著接下來的行動,黎漸川一邊在心裡根據各種信息完善著王曼晴這個鎮民角色,思考她大致的性格,習慣,和麵對不同人、不同事情時可能出現的反應。
按桌上擺放的報紙的日期來看,今天是農曆七月十一,也是王曼晴來到朋來鎮的第二天。她的熟識大概隻有阮素心,所以黎漸川的扮演難度不高,除非行為舉止差距過大,不然應當不會露餡。
這般想著,他的腳步停在了梳妝台前,微微低頭,看向銀鏡。
銀鏡中的年輕女子相當漂亮。
烏黑的頭發燙了時髦的大卷,攏在腦後,彆一根珍珠簪,嫻雅貴氣,發光可鑒。細疏的幾綹發絲下,那張麵孔卻雪白,襯得一雙黑葡萄似的杏眼愈發明亮靈動,隻是眉極細極黑,尖刀子一般,加之兩片飽滿欲滴的紅唇嫵媚之餘,總略略下壓著,便顯出一副清冷高傲的模樣來。
身材偏瘦,高挑,藏在略寬大的平裁旗袍裡,更是有種枝頭迎風的單薄與料峭。
黎漸川略一揚眉,鏡中人便也跟著眉梢挑起,尖刀出鞘,露出目下無塵的神情。
適應得應該還行。
黎漸川以抽離的旁觀者的視角評判著自己的扮演,順便看了眼櫃上的座鐘。
晚九點半。
依照這個時代的作息,他該洗漱就寢了,不能正大光明出門去探聽搜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