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顯怪誕浮誇的一段文字,描寫的正是剛剛發生在朋來鎮主街的槍擊失火案。
黎漸川不想因抽取的碎片暴露自己在案子中所扮演的角色,或可能身處的位置,視角,以及立場,所以隻能儘量模糊主要信息,同時加入一些其他方向的引導或猜測。
放下鋼筆,他又端詳了一眼這戲劇化的段落,深覺自己果然沒有半點文學細胞,再多寫兩行,保準露怯。
一分鐘時間到。
木桌上的五張紙頁陸續飛起,帶著或長或短的文字記錄返回了黑皮筆記本。
像從頭一本嶄新的書籍一樣,黑皮筆記本黑收納了紙頁,繼而翻動,回轉到扉頁,又從扉頁向下,被牽動著邊角掀開。
掠過扉頁羅大的故事和第一頁上的挖腦魔案,筆記本來到下一頁。
金色鋼筆出現在空白紙張的上方,墨點凝聚,緩緩書寫下一個全新的故事——
“周家的大多數人也許永遠不會忘掉民國二十二年的七月十三。就那樣巧,卡在中元的前兩日,是個當不當正不正、讓人心裡沒有底兒的夜。
這夜裡,下人跑來報信,一路高喊。
二老爺被人用槍打了!二老爺又死了!
這樣的喊聲是極嚇人的,嚇人在哪裡呢?
有二。
一是槍,這年頭兒槍在平民老百姓眼裡就意味著打仗,意味著土匪,意味著比土匪還令人膽寒的大兵,這是強權,哪能不怕?當然,若尋常百姓手裡也有槍,那便或許是另一個不知是更好還是更壞的世道了。
死不可怕,槍才可怕。
這是所有朋來鎮鎮民都知道的事。
若有殺人魔能屠一鎮的人,他們未必怕,因為那僅僅隻是殺人魔。但若有槍聲響起,便是未殺一人,他們也必然驚懼奔逃,猶如天塌。
二嘛,便是下人口裡這個‘又’字。這昭示著周二老爺身上是有些前情在的,略作追溯,可以追溯到上月二十五。那時候周二老爺同這次一般,是遭了無妄之災,當街被一根細蛛絲砍了腦袋,去縣裡報案,警察過來,也未曾查出什麼。
周二老爺依著風俗,被埋去了小定山,大約三日,便自食其力從墳裡把自己刨了出來。
又歇幾日,方才下山歸家。
這在朋來鎮不算什麼稀罕事,但遭了一災,不過半個多月,又遭上第二災的,卻是相當稀罕了。想也知道,若周二老爺還能順利歸家,必會成為朋來鎮新一位傳奇人物,足以比肩各家族老。
這是不容易的,尤其在現在這樣一個時候。
周家人知曉其中的不容易,首先怕的便是周二老爺回不來,是以聽聞消息,一屋子的女眷便都懼駭憂怖,惶惶難安,連為周二老爺籌備葬禮,熱鬨吃席都顧不上了。
二老爺的夫人是個冷靜人物,出門來,領人去主街收屍。
馬車還沒動起來,又有人來報信,說二老爺被那位羅處長拉去了小定山的義莊。二夫人大怒,直言羅大小人,害人之心不淺,遂轉頭,糾集一班魁梧家丁,往義莊去了。
鎮民有跟去瞧熱鬨的,有驚懼閉門不出的,隻是偏偏沒有一個想起那剛剛滅了火的寧家米鋪的。
所有人都認為那棟小樓藏著驚天的大秘密,不敢想,不敢碰。但在那裡射出那一槍的凶手卻知道,這隻是一個擠滿了大煙鬼與尿臭味的‘福壽/膏’銷金窟罷了。
它許是想效仿上海的‘南誠信’或‘眠雲閣’,隻是貓在這朋來鎮一間小小米鋪的三樓,委實是太過小家子氣。
可這也不能全賴它。它想走,是走不出去的。
——《橫禍·上》,完善自三號玩家碎片記錄。”
故事結束,但又沒有完全結束。
很顯然,對於這件正在進行時的案子,黑皮筆記本給出的故事也並不完整,還分了上下。上是目前已發生的,下大約就是後續和結果,隻是不知道在座的玩家們是否能有機會看到。
而且還有一點引起了黎漸川的注意。
那就是這次的故事比之前兩個,都要長且描述較詳細,也沒有局限在某個視角,反倒是或正或側地點出了槍擊和火災之外的一些東西,引人好奇探究。
同上次一樣,金色鋼筆書寫完故事,沒有立刻停下,而是繼續寫道:“今天或許出現了玩家凶案,也或許沒有。但不論有還是沒有,我都從在座的各位身上感受到了消極怠工的油滑,和不是那麼討人喜歡的小心思。”
“我們的懲罰將會繼續。”
“除優秀讀者外,我將在每張餐桌上都隨機選擇一位,懲罰他失去身體的某個功能。”
“希望各位讀者努力製造凶殺,勿要心存僥幸。”
字跡抵達末尾,黑皮筆記本自然閉合,金色鋼筆也躺去了另一側,安然入眠。
兩者還是一如既往,在履行過自己的使命後,就失去了短暫存在的生命力,恢複成死物。
這個由死物主持的晚餐流程,已經讓人頗為熟悉了。
但黎漸川經曆過圓桌審判那場真正由死物主持的對局,與之相比,最近的這兩頓晚餐,卻讓他產生了一些奇怪的不和諧感。
不等他將這不和諧感的源頭琢磨出個一二,一貫比較活躍的七號就再次率先開了口。
“看來昨天晚餐隨機到懲罰的就是那位優秀讀者,不然說明人大概不會提起賜還功能這一點,可惜我當時問他,他沒有回答。”
他歎氣:“難道人與人之間已經沒有信任了嗎?麵對這局遊戲,所有玩家求同存異,同舟共濟,才是通關的捷徑啊。”
黎漸川瞥了七號一眼,懷疑這人現實世界是個爛劇演員,這表演風格也太浮誇了。
但他這樣表現,也必然是有他的目的存在的。
“所以今天呢?”
七號環視一圈,求知若渴般問道:“今天受到懲罰的是哪一位?”
圍繞木桌的剩餘四人無人回應他。
黎漸川端起粥喝了口,正思考著等下怎樣開□□流情報,靠左那扇紅木門裡卻忽然傳來一道低啞的笑聲。
所有玩家都被這笑聲,舉目看去。
一道裹著黑鬥篷的身影從那張大圓桌前轉過頭,不可見的目光穿透略顯虛幻的門,直直望向雜物間內:“你們那張餐桌受到懲罰的是誰我不知道,但我們這張餐桌受到懲罰的是我,失去嗅覺。”
“之前不知道,但現在我可以肯定,你們就是第三條線的玩家吧。”
他笑道:“在三線互通前,我們的晚餐可沒有這勞什子懲罰,大部分規則看似沒有變化,可還是以你們第三條線為主的。”
話音落,幾乎全部視線又都落回了這處逼仄陰暗的雜物間,七號更是被施以古怪審視的目光。
他不可能是蠢到無意間暴露了所在時間線,隻可能是故意的。
“這麼算的話,你們兩條線的剩餘時間天數也都變長了吧?”七號好似對周遭的目光變化全無所覺,隻單手支著下巴,偏了偏頭,“仔細算起來,這可是讓你們占了大便宜,但魔盒遊戲應該還沒有不勞而獲就安心得到的好處吧?”
“你們付出了什麼代價?”
“讓我猜猜。”
七號低低笑著:“第一樣代價,應該就是不論是否完成謀殺,都無法逃出身體功能喪失這一懲罰的隨機範圍,且懲罰程度高於我們第三條線的玩家。你說隻是簡單的嗅覺失靈,我可不太相信呐。”
“第二樣呢,有點難猜,應該和副本本身有關,是隱形的代價。”
“按你所說的,從這次晚餐就能看出來你們前兩條時間線無論怎樣發展,似乎都是要以第三條線為主乾的,第三條線雖然是距離一切秘密的源頭最遠的線,但卻也是唯一一條能縱覽全局的線。可以說第三條線才是這局遊戲的主線,而另外兩條線,則隻是支線。”
“支線自然是沒辦法跟主線比,缺失的東西應該不少,也算是付出的隱形代價了。”
“但以魔盒遊戲的慣例來看,事無絕對,支線也擁有通往結局的方式,隻是難易不同而已。所以嘛,我推測如果各位來解謎的話,估摸著是第三條線最佳,第一條線次之,第二條線最難吧。”
他抬起頭,隔著一片稀薄如霧的黑暗,同一雙雙來自兜帽下的眼睛對視,最後落在紅木門裡。
“你這麼急著回應我,餐桌邊的坐席也最多,難道是在第一條線?”
七號的語氣輕描淡寫,吐出了這個判斷,用的雖是疑問句,話音傳遞出來的意思卻相當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