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車沿著林蔭大道,緩緩行駛。
在一所大院前,停了下來。
“大姐,到了,這就是某大街三十六號。”
柳進軍跳下車,拉開車門。
孫梅英下了車,一陣緊張。大旺就在這裡工作?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跨越千裡,就要跟大旺見麵了。
田小苗倒是冷靜,扶著柳叔叔的手,下了車。
她瞅瞅院門,上麵掛著幾個牌匾,其中一個是經濟接管委員會。
這是軍管會直屬部門,負責工業、商業、物資、金融等等。在建國初期的滬上,接二連三打贏了糧食之戰、棉花之戰、銀元之戰,可謂戰果累累。
那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考驗的是智慧、團結、決心、勇氣和毅力。爹就在這裡工作,是戰鬥的一份子,為國家建設做出了應有的貢獻。
想到這些,田小苗很自豪。
她緊走幾步,朝院裡張望著,想喊一聲:“爹!”
孫梅英也扯扯衣襟,捋一捋額發,有點魂不守舍。柳進軍跟兩名戰士把籮筐和扁擔拿下來,搬到大門口。
“大姐,要不,幫你送進去?”
“哦,不用了,謝謝你們。”
柳進軍從衣袋裡掏出一張便簽,遞給孫梅英。
“大姐,這是我的電話和地址,以後多聯係。”
說著,柳進軍上了吉普車。
孫梅英扯著小苗,朝吉普車揮手。
柳進原也隔著車窗揮了揮手。
冬子和梅子也揮著小手,喊著:“小苗,再見!”
吉普車遠去了,孫梅英定了定神。
她挑起籮筐,想進大院。
站崗的門衛攔著,說:“老鄉,你找誰啊?”
“俺找田大旺。”
“田大旺?”門衛翻開登記簿。
田小苗趕緊扯扯娘的衣襟,小聲說:“娘,我爹改名了。”
“哦,俺找田建國。”孫梅英趕緊改口。
“好,您稍等,我登記一下。”
門衛登記後,就搖著話筒喊人。
不一會兒,一位青年同誌從樓裡出來了。
他個子很高,穿著土黃布軍裝,紮著武裝帶,英姿挺拔。
這就是爹啊,比照片上還要精神。
田小苗冒出了星星眼兒。
孫梅英也很激動,想喊一聲大旺。可農村媳婦兒很少喊自家男人的名字,尤其是生了娃之後,不是孩子她爹,就是當家的。要是瞎胡亂喊,被婆婆聽見了,要挨罵的。
可孫梅英顧不了那麼多,還是喊了聲:“大旺!”
田大旺聽到有人喊,朝這邊看過來。
可他第一眼沒有認出來。
孫梅英衝著大旺揮手,喊著:“大旺,是俺!”
田大旺皺著眉頭,這才認出了孫梅英。
這是搞突然襲擊呢?他的臉沉了下來。可孫梅英還不覺得,一把抱起小苗,緊走幾步,扯著嗓子喊:“當家了,俺來了!”
田大旺黑著臉,站在原地。
孫梅英這才有所察覺。她放下小苗,一臉不解地望著大旺。
“當家的,你咋了?”
“咋了?莫名其妙地搞突然襲擊……”
田大旺瞅瞅那扁擔和籮筐,臉更黑了。
孫梅英一下子明白了。
她昂著頭,盯著大旺,眼圈也紅了。田大旺心裡一揪,可還是梗著脖子說:“梅英,你咋這麼無組織無紀律?”
“咋的?俺就不能來看你啊?”孫梅英眼一瞪,噙著淚。
田大旺黑著臉,口氣緩和了一些。
“既然來了,就住下吧!”
“住下就住下,本來俺就沒打算走!”
孫梅英氣鼓鼓的,眼淚也憋了回去。
田大旺一聽,就想發火。
不打招呼就跑來了,還有理啊?路上出了事兒咋辦?進了城,連個住處都沒有,總不能天天住招待所吧?
田大旺直犯嘀咕,可看到孫梅英包著頭巾,麵容憔悴,那些責備的話又咽了回去。
“梅英,俺不想跟你發火,可到了這裡,得聽俺的,不然,跑丟了,可沒處找……”
“聽你的,就聽你的,俺又沒說不聽。”
孫梅英瞅著大旺,一臉委屈。
田大旺放緩了語氣,說:“梅英,那咱們約法三章。”
“你說吧,俺聽著呢!”
“第一,不許亂跑。第二,不許亂打聽。第三,住一段日子就回去。”
“不行,俺這次來了,就不打算回去了。”
“不回去了?那你在這裡做啥?”
“做啥?俺想找個事做,自個兒掙錢養活自己。”
田大旺蹙著眉頭,可孫梅英的眼睛亮亮的,煥發出了神采。
田大旺心一軟,就說:“梅英,先住下,回去的事兒再說。”
“嗯。”孫梅英點點頭,氣也消了大半。
可夫妻倆隻顧著鬥嘴,把小苗給忘了。
田小苗躲在孫梅英的身後,聽到爹娘的對話,是又好氣又好笑。
爹今年二十四,怎麼像個毛頭小子,一點都存不住氣?娘今年二十七,性格挺爽朗的,可在爹麵前卻使起了小性子?
一見麵就吵架,以前也這樣?田小苗沒有印象。
不過,爹娘常年不照麵,生疏是難免的。可這一爭吵不當緊,那點生疏感卻消散了不少。
田小苗暗自竊喜。
看來,爹和娘雖然是包辦婚姻,可感情還是有的。隻要爹娘在一起,感情就會加固,即便那個女學生出現了,也能把爹拉回來。這樣,爹就不會被人家利用,更不會犯錯誤,她跟娘的日子也好過多了。
想到這裡,田小苗探出頭來,糯糯地喊了一聲:“爹!”
田大旺這才注意到了小苗,穿著花褂子,戴著花帽子,小小的一團,門牙也掉了一顆。
他彎下腰,一把抱住。
“小苗,想爹了嗎?”
“想了。”
田小苗扭扭肩膀,掙脫了爹的懷抱。
田大旺瞅瞅閨女,又瞅瞅孫梅英,眼神柔和下來。
這些年他不在家,全靠梅英自個兒拉扯孩子。他心有愧疚,溫聲說道:“梅英,辛苦你了!”
“辛苦個啥?你知道就好。”
孫梅英眼圈紅了紅,田大旺的氣也消了。
他去門衛那裡登了記,大聲說:“走,咱們去招待所。”
田大旺說著,就去拿扁擔,挑籮筐。
孫梅英一把奪過來,說:“大旺,俺來吧!”
“梅英,那成啥樣子?”
田大旺打心眼裡不想挑籮筐,覺得那樣太土。可也不想梅英受累,就咬咬牙挑了起來。
孫梅英抿嘴笑笑,就像回到了山裡。年輕漢子挑著一對籮筐,媳婦兒抱著娃娃在後麵跟著。她盼了那麼久,終於實現了。
田小苗也瞅瞅爹。
心說,爹進了城,還不算忘本,沒有嫌棄她們娘倆兒。可也不能掉以輕心,畢竟解放初期的滬上是個大染缸,那糖衣炮.彈發起威來,比大.炮厲害多了。
*
(3)磨合
招待所在後院,距離前門很遠。
田大旺挑著籮筐,遇到了不少同誌。
有打招呼的,喊著:“建國同誌,老家來人了?”
“哦。”田大旺沒好意思介紹,這是他媳婦兒和閨女。田小苗靈機一動,揪著爹的衣襟,提著嗓門說:“爹,這院子好大啊!”
田大旺“嗯”了一聲,打招呼的同誌很驚訝。
“呦,建國同誌,這是你閨女啊?都長這麼高了?”
“是啊。”田大旺尷尬地笑了笑。
田小苗一點也不怕人,脆生生地說:“叔叔,我叫田小苗,這是我娘,叫孫梅英。”
“歐呦,是弟妹來了,還是頭一回見呢!”
打招呼的同誌停下腳步,孫梅英一臉羞澀,衝著人家點點頭。
這一路走過去,田小苗宣傳了一圈。
隻要遇到的,都扯著嗓子喊爹喊娘,唯恐人家不知道。
田大旺是什麼人?立馬猜到了小苗的用意。他想發脾氣,可看到小苗一臉天真,又發不出火來。
孫梅英也忍不住了,就揪著小苗,小聲說:“小苗,你瞧瞧娘,臉沒洗,頭沒梳,衣裳皺巴著,就這樣介紹給人家?你爹是公家人,講究著呢!”
“娘,我曉得了。”
田小苗嘴上說曉得,可照做不誤。來的第一天,就要把聲勢造出去,讓那些知道的和不知道的,都要聽到娘的大名。
到了招待所,田大旺去辦入住手續。
“同誌,有沒有單間?”
“哦,沒有。這兩天開會,甭說單間,就是八人間都沒了。”
田大旺一聽,很為難。
梅英母女初來乍到,住在外麵花錢不說,還不安全,哪裡放心得下?他考慮了片刻,就讓總機打個電話,問問部隊招待所。
可那邊回話說:“趕上開會,沒有房間了。”
孫梅英這才曉得自己冒失,也明白大旺為何會發火?她用胳膊肘捅捅大旺,小聲說:“他爹,給你惹麻煩了。”
“來都來了,麻煩個啥?”
田大旺嘴上這麼說,可心裡挺舒坦。
田小苗也不想住招待所,就揪揪田大旺的衣襟,說:“爹,那就住宿舍吧?”
“小苗,爹住的是集體宿舍,有好幾個人呢。”
“哦,那能不能讓人家發揚一下風格?”
“小苗……”田大旺瞪了一眼,這娃娃咋啥話都說?
可又一想,小苗說得也有道理。就扛起扁擔,說:“梅英,走,去宿舍。”
田小苗很開心。
隻要跟娘搬進宿舍,就能留下了。爹也不好找理由哄她們回去吧?
*
宿舍在隔壁院子,要繞一個大圈,有五六裡路。
田大旺挑著擔子,步伐很快。
孫梅英還能忍著,可田小苗走不動了。
孫梅英蹲下來,示意小苗趴在背上馱著她。可田小苗搖了搖頭,說:“娘,您坐火車累得腳都腫了,得好好歇一歇。”
“小苗,沒關係,娘撐得住。”
孫梅英嘴上這麼說,可腳腫著,行動也困難。田大旺放下籮筐,說:“梅英,把褥子挪到這邊,讓小苗坐筐子裡。”
“好,俺原本就是這麼打算的。”
孫梅英挪了被褥,把小苗放在籮筐裡。
田大旺挑著,一顫一顫的。
田小苗坐在籮筐裡,伸著小腦袋朝外張望著。
一路上碰到不少人。
有穿軍服的,有穿中山裝的,有穿毛呢大衣和西服的,還有穿著旗袍、燙著卷發的時髦女郎。看到田大旺挑著籮筐,裡麵坐著個小娃娃,就好奇地打量著。有的覺得好玩,有的撇撇嘴,帶著莫名的優越感。
田小苗注意到那些撇嘴的,大多穿著時髦,像是本地人士。
要說,解放初期滬上很複雜,南下乾部不管是生活習慣還是工作方式,跟本地都有不同,工作中也會有磕碰。可有一點,南下乾部的思想覺悟普遍很高,不拉關係,不徇私情,對政策執行得很到位。
像爹這樣的轉業乾部,也是如此。平日裡大都穿著軍服,雖然沒了番號和帽徽,可還是軍人氣質,做人很正派、很樸實,做事風格也很硬朗。
這樣的有為青年,怎麼會受影響呢?
田小苗盯著爹的背影,有點想不明白。
田大旺挑著籮筐,一開始很不習慣。可挑著,挑著就不覺得了。
在老家乾活兒,不都是肩挑手提嘛。打遊擊那會兒,也是挑著擔子走山路。直到解放戰爭南下,才跟扁擔脫離了關係。
不知不覺,田大旺想了很多。
這些年,梅英自個兒在家,挑著扁擔忙裡忙外。他來到大城市,跟那一切都遙遠了,似乎忘了乾活的辛苦,可忽然之間又體會到了。
田大旺停下腳步,想等一等梅英。
孫梅英瞥了一眼,明白了大旺的意思,臉一紅。
她緊走幾步,跟大旺並肩同行。
田小苗一陣竊喜。
她怎麼也沒想到挑著擔子竟然觸動了爹的內心?
*
到了宿舍,是一棟筒子樓。
田大旺挑著籮筐上了二樓,打開了206房間。
“梅英,進來吧!”
宿舍裡沒人,都出去辦事去了。孫梅英很拘束,手腳都沒地方擱,尤其是看到房間裡鋪著木地板,一塵不染的,就不敢下腳。
“娘,快進來。”
田小苗不管三七二十一,踩著地板就進去了。孫梅英跟在後麵,看著那幾個腳印子,就想蹲下來擦一擦。
屋裡乾淨整潔,圓拱形窗戶上掛著白紗窗簾,下麵擺著一張課桌,擱著兩個暖瓶。兩張高低鋪靠著牆,被子疊得方方正正的,跟軍營裡一樣。
田大旺指著東邊的床鋪,說:“梅英,坐下。”
孫梅英坐下來,田大旺取出一雙拖鞋,讓孫梅英換上。又去茶房打了一壺開水,倒了兩杯熱茶。
“梅英,你跟小苗先歇著,我去後勤上問問,看看有沒有空房間?”
田大旺急匆匆地下了樓。
按說,像他這樣的營級乾部是可以帶家屬的。可他工作忙,沒往這上麵考慮,就一點準備都沒有。
田大旺一走,孫梅英鬆了口氣,就像卸下了千斤重擔。
田小苗意識到,得讓娘儘快適應城裡的生活,否則跟爹是有距離的。
想到這個,田小苗指著電燈,說:“娘,這是電燈,一拉開關就亮了。”
“哦,這就是電燈啊?”
孫梅英稀罕得不得了,一連拉了好幾下。
田小苗趕緊攔著,說:“娘,小心拉壞了!”
孫梅英嚇得鬆開手,再也不敢拉燈繩了。
就打量著屋子,見門旁邊擺著一個臉盆架,搭著毛巾,摞著四個軍綠色的臉盆,就說:“小苗,娘想洗一把臉。”
“娘,那咱們去水房。”
“水房?”孫梅英很好奇。
她不曉得哪條毛巾是大旺的?就從包袱裡找了一塊乾布。
孫梅英拉開房門,朝外瞅瞅。
可摸不清東西南北,就有點緊張。
“娘,我來帶路。”
田小苗領著孫梅英找到水房。她指著水龍頭,讓娘擰開接水洗臉。孫梅英摘下頭巾,洗了一把。又把頭發刨了兩下,按了按。
“小苗,城裡就是好啊,不用打水,自個兒就出來了!”
孫梅英看啥都稀罕,擰著水龍頭試了好幾下。田小苗也顧不上暴露了,把她知道的都教給娘,還領著孫梅英進了隔壁的衛生間。
“娘,這是廁所,城裡叫衛生間,把這個門梢上,上完了要拉一下水箱,衝洗一下……”
“小苗,這多浪費啊?”
“娘,不浪費,南方整天下雨,不缺水。”
回到宿舍,孫梅英倚著床鋪休息了一會兒。
想著給大旺帶的柿餅子,又忙不迭地下來。
“小苗,你爹最愛吃柿餅子了。”
孫梅英把柿餅子找出來,擺在桌上。
這時,田大旺急匆匆地趕回來了。
“梅英,後勤處給咱騰了一間房,咱這就搬過去!”
“哦,那太好了!”
孫梅英趕緊收拾東西。
一會兒功夫,田大旺挑著籮筐下了樓。
田小苗跟在後麵,滿心歡喜。她本想著擠在宿舍裡,既表明了身份又能長住,可沒想到還分到了房子?
這就是努力的結果啊,運氣真不錯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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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參考了相關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