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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過後, 何處長的家屬來了。
何處長去接站,嚇了一跳。
籮筐、扁擔、包袱、箱籠、被褥,一大堆行李。除了媳婦和三個娃娃, 還有嶽父嶽母、兩個小舅子。
這是做甚?跟打仗似的。
何處長把媳婦拉到一邊,想問幾句。可他媳婦眼一瞪,說:“日子都過不下去了, 不讓咱爹來避一避,等著找死啊?”
何處長皺了皺眉頭。
他早就寫信讓媳婦過來,可媳婦說要照顧公爹婆婆, 離不開。這一拖就是一年, 直到“春節”前夕,媳婦寫信, 說要來滬上探望。
可沒想到媳婦來了, 把老丈人一家也帶來了?
看架勢是來投奔他的, 怕要長住。可滬上房子緊張, 這麼多人哪裡住得下?
何處長不便多問, 就指揮著小舅子往吉普車上搬東西。
可東西太多, 裝不下。
司機去找了兩輛黃魚車, 大包小包裝得滿滿的,勒上繩子才固定住。裝車時,大人娃娃都上來幫忙,唯有老丈人揣著手, 跟沒事人似的。
何處長曉得老丈人的秉性, 斯文慣了, 是不屑於體力勞動的。
對何家也不怎麼看得上眼,說耕讀之家,少了一點書香味兒。當初, 把閨女嫁過來,是老一輩訂下的娃娃親,信守承諾而已。
“好了,都上車吧!”
何處長拉開車門,請老丈人一家上吉普車。
老丈人這才掂起長袍,彎腰跨進車裡,舒舒服服地倚在靠背上。丈母娘也提著裙角,小心翼翼的,坐在一邊。兩個小舅子也掩住好奇,擠在後座上。
隻剩下副駕駛位,那麼多人自然坐不下。
何處長說:“玉英,你上去,陪著咱爹咱娘,我帶著娃娃再叫一輛車。”
何處長的媳婦叫曹玉英,瞥了何處長一眼。
老家那邊都說丈夫當了大官,出門有小汽車,看來是真的。
曹玉英神色稍緩,就抱著最小的閨女上了車。
車門一關,車子發動起來。
曹玉英扭過臉來,恭恭敬敬地說:“爹,咋樣?踏實了吧?”
“呃。”
曹老爺子微微頷首,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何處長目送著吉普車遠去。
老丈人一來,家裡怕不太平,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老丈人叫曹文棟,念過洋學堂,見過世麵。還參加過革命,不過是跟著刮民黨走,後來心灰意冷,就在省裡謀了個差事,攢下了一筆家業。再後來,被同僚擠兌,就一甩袖子回了家鄉。土地改革被劃了地主,牢騷滿腹,怨天怨地的。趕上鎮子上的同誌來調查,就把女婿搬出來,說大女婿是革命乾部,他也算半個軍屬。
媳婦不肯過來,就是放心不下娘家。怕她一走,娘家那邊扛不住。尤其是清理整頓開始後,有曆史問題的都要核查。老丈人自然跑不掉,不交代清楚,怕是難以過關。好在,老丈人自命清高,沒乾過啥壞事,把那倔脾氣改一改,態度端正一點就好。
何處長收回目光,瞅了瞅兩個娃娃。
一個十一,一個九歲,穿著青布夾襖,沒戴帽子,凍得直流鼻涕。他摘下軍帽,扣在老大頭上,又把圍巾解下來,給老二係在脖子上。
“爹……”兩個娃娃望著爹,略帶羞澀。
“有望,有才,想爹了沒?”何處長拍拍娃娃的腦門。
“想了……”
何有望和何有才大聲說道。
何處長哈哈笑著。
“走,回家去。”
何處長叫了一輛黃包車,讓倆娃娃坐上去,用毛毯蓋著腿。
“有望,有才,你們倆擠一擠。”
“爹,那您呢?”
“爹押車,地上走著,還暖和。”
何處長不習慣坐黃包車。覺得人拉著人,不平等,像是剝削壓迫。
一路走著,趕到宿舍大院。
吉普車早就到了,司機正招呼著小舅子往樓上搬東西。
曹玉英扯著閨女,拉著臉。
“宏民,咱爹大老遠地來了,就住這鴿子籠?”
“玉英,哪能這麼說話?”
何處長壓著嗓子,怕人家聽見。
可曹玉英不管不顧,反問道:“咋了?你當那麼大的官兒,連個房子都沒有?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在老家呆著呢,至少院子大,屋子敞亮,沒這麼憋氣……”
“玉英……”
何處長氣得想捂住曹玉英的嘴。
思想覺悟這麼低,受的教育都讓狗吃了?他記憶中的玉英不是這樣,這是受了啥刺激,變化這麼大?
聽到娘這麼說話,何有望和何有才很難為情,就把臉扭到一邊。
正好看到一樓的窗台上,趴著三個娃娃。
一個圓圓臉,一個虎頭虎腦,還有一個小不點。
何有才很頑皮,衝著人家擠擠眼。那個虎頭虎腦的男娃,就衝著他擠回去。
這一下,就對上暗號了。
何有才心裡一鬆,有小夥伴了。
他握握何有望的手,示意打個招呼。何有望也衝著人家點點頭,很矜持的樣子。
何處長好說歹說,把曹玉英勸到樓上。
何有望和何有才提著包袱,蹬蹬蹬地往樓上爬。
小苗和冬子本想幫忙,可看到曹玉英那樣就嚇得縮回去了。
剛才那段對話,小苗自然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