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淩飛沒有轉身。
“炸|藥已經被清空了,煙月紗下填埋的,隻是一堆無用廢土。”季燕然道,“但我知道,換不換其實都一樣,你做不出屠殺百人的事。”
“你們早就懷疑我了。”江淩飛咬牙。
“我最不會懷疑的就是你。”季燕然一字一句,“這麼多年,你要錢也好,要人也好,甚至要兵符也好,我從未猶豫過半分。”
偏偏除夕那晚,雲倚風不小心跌進了水池裡,倉惶之際隨手一抓,卻拉動了一處鐵環,發現了藏於煙月紗下的暗室。江淩飛宴罷歸來時,西院臥房中仍舊亮著燈,是因為兩人皆不在家,正順著暗室秘道,一路走到了這處林子裡。
煙月紗是江淩飛自己修建的,這處密室通道自然也該是他的手筆。但直到那時,季燕然都未猜測太多,隻覺得江湖中人給自己修建一處秘道,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再加上雲倚風又凍病了,就更加忙得沒顧上問,直到初八當天,江淩晨意外受傷。
他當時使出“風熄”輕功,接近得悄無聲息,所以江淩飛毫無防備,反擊時並未想太多,直接掃出了一招寒涼掌法。江淩晨說那並非江家招式,自己先前從未見過,如一場暴雪席卷眼前,說者無心,雲倚風卻想起了當初在王城時,那離奇斃命於小巷中的守衛,以及臨死前寫下的“雪”字。
“我查看了九少爺的傷口。”雲倚風道,“與那兩名守衛身上的傷極相似,與盜取佛珠舍利竊賊的掌法也相似。”
再回想起這段時間,那鬼魂一般無處不在、卻始終不知藏於何處的眼線,哪怕再不想懷疑,也不得不懷疑。雲倚風連夜從臨近城鎮中調撥來百餘名風雨門弟子,命他們暗中盯著丹楓城中動向,尤其是這處密林。而那些打包好的炸|藥,也一早就被偷偷換成了氣味相近的廢土,真正的灰衣男子已經被抓獲了,此時正收押在牢中。
季燕然道:“他說你並非江家人。”
“是,我是江家的養子。”江淩飛聲音沙啞,狠狠道,“我娘是謝含煙。”
雲倚風一愣:“不可能。”
江淩飛終於肯轉身,一雙眼睛被血染成赤紅,右手握緊鬼首劍柄,冷冷看著兩人。
“謝小姐的確曾經懷孕,但她在謝家出事後沒多久,就因過分悲傷而小產了,再加上後來還有蝴蝶癔,怎麼可能保得住孩子?”雲倚風輕聲解釋,“我連當年的穩婆都找到了。”
“跟我回蕭王府。”季燕然道,“我會替你查明整件事。”
“我的身世,如何需要你來查明。”江淩飛道,“閃開。”
“你要去哪,西南?野馬部族?”季燕然道,“我不會放你走的。”
“江大哥。”雲倚風急道,“你想想看,既然當年孩子並未保住,那謝——”
話未說完,江淩飛便已攻了上來。季燕然將雲倚風推到一旁,半柄龍吟錚鳴出鞘。
“當啷”一聲,火星飛濺,於林間掀起了一陣呼嘯狂風。
兩人先前已不知比試過多少次,隻是這回,輸贏不再是一枝花、一幅畫、一壺酒。
“拔劍!”江淩飛將他逼至樹下。
“跟我回去。”季燕然看著他,“無論你做了什麼,我都會留你性命。”
“先前還說我包庇親信,現在看來,蕭王殿下徇起私來,卻也不比我差。”江淩飛合劍回鞘,“去將那丫頭放了吧,與她無關,一切都是我做的。”
言罷,轉身想走,卻被季燕然一把握住肩膀。江淩飛回身飛踢,迫使對方後退兩步,鬼首劍再度掃出疾風,直逼季燕然麵門而來,雲倚風見狀飛身上前,指間閃過幾縷寒光,將他的劍鋒堪堪打偏。
江淩飛雖武功蓋世,卻也難敵對麵二人合力,況且他亦無心久戰,眼看已漸落下風,耳畔卻突然傳來一聲嘶鳴。
一道紅色幻影自林間飛馳而出,似驕陽閃電,江淩飛心中一喜,單掌掃開雲倚風,自己縱身跨上馬背。小紅騰空飛躍,隻一瞬間,便帶著他隱沒在了重重深山密林中。
……
而在煙月紗中,諸路英雄好漢已經快要開口罵娘了。江淩飛直到現在也沒出現,隻有下人一壺又一壺地來添茶,喝多了茶就要解手,要解手就要穿越人山人海,房間裡又熱,如此折騰個三五回,簡直鬼火都要冒起。
“江掌門到底什麼時候才會來?”
“對啊,還來不來了。”
“黎盟主,你倒是說句話啊。”
黎青海麵色青黑,也不知江淩飛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就在人群中幾個老頭快要熱昏之時,終於有人姍姍來遲,說是請黎盟主前往書房一敘。
黎青海道:“有什麼話,不能在這裡說?”
“盟主還是跟我走一趟吧。”弟子在他耳邊低聲道,“實不相瞞,是蕭王殿下有請。”
蕭王殿下,蕭王殿下。黎青海已經快被江淩飛的這麵虎皮大旗聽出了癔症,起身去隔壁一看,卻隻有雲倚風一人。
“雲門主?”黎青海遲疑,“你找我?”
“對,我找你。”雲倚風問道,“黎盟主最近身體還好嗎?”
黎青海歎氣:“雲門主有話不妨直說。”
“若身體不好,就將盟主之位交出來吧。”果然很直。
“給江掌門嗎?”
“給我。”
“……”
黎青海覺得,或許是自己聾了。
雲倚風卻沒有多少時間同他細細解釋。江淩飛,或者說是謝含煙的目的很明顯,這數百掌門若遭不測,江湖必將大亂,天下也要跟著亂——畢竟武林門派,向來就擔負著剿滅邪教、降魔衛道的職責,也在一定程度上分擔著官府的壓力,二者相互依存,早已形成了天然的默契,更彆提許多門派皆設有商號,與當地百姓的生活息息相關,一旦這種平衡被打翻,後果不堪設想。
江湖不能亂,但黎青海為人的確不怎麼樣,而且季燕然還有另一層顧慮,怕萬一把他放回去,將來又被江淩飛給殺了,那光是虛懸的盟主之位,又不知會引來多少人眼饞。
所以絕對安全的人選,隻有一個。
雲倚風問:“我不能做盟主嗎?”
黎青海艱難道:“……能。”
意料之中的,煙月紗內各大掌門聽到這個消息,也覺得自己聾了,或者是瘋了。
黎青海行禮,顫聲道:“恭喜雲盟主。”
底下眾人如夢初醒……也有沒醒的,但不管醒沒醒,總得跟著道一聲賀。寧微露與雲倚風關係素來不錯,此番卻也震驚得說不出話,直到被對方喚了三四聲,方才猛然反應過來:“啊?”
“寧宮主,”雲倚風道,“風雨門事務繁雜,我也騰不出多少時間來管武林盟的事,所以往後金陵一帶,讓我想想……自清輝城始,至雲鬟城終,這一片所有江湖事,皆交由花落宮打理,如何?”
底下眾人麵麵相覷,雖未言語,卻有幾個門派已羨慕得開始吞口水,早知如此,那先前就該同風雨門搞好關係,現在說不定也能混個盟主令。
失策啊!
寧微露驚疑:“……是。”
“還有劉幫主,趙島主,柳兄,清溪道長,諸葛先生。”雲倚風“嘩啦”鋪開一卷地圖,“自今日起,中原武林分為六塊,由諸位各自負責,共同維護安穩,匡扶正義,可還有疑問?”
被點到名的,皆是江湖中德高望重、實力雄厚的前輩。先前見黎青海將盟主之位交得如此莫名兒戲,心中還頗有幾分不滿,有脾氣火爆的,已經快要出聲斥責——即使有蕭王殿下在,那也該是江淩飛江掌門上位,如何能輪得到雲倚風頭上?可沒曾想,這新盟主上任第一件事,便是將手中權力一分為六,給他自己倒什麼都沒留,心中火氣便也消了大半,齊聲領命:“謝盟主!”
“如此,往後便辛苦諸位了。”雲倚風微微歎氣,真誠道,“該道謝的人,應該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