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爾萊特十八歲那年,已經可以將這個世界樹的前身組織事務處理得相當得心應手。
她成年了,洛佩茲夫婦不掩憂慮地放鬆了禁令。洛佩茲先生清楚自己無論是警察還是如今的職業生涯都樹敵眾多,要求她對外跟他撇開關係,除了哈羅德這樣的知情者,沒人知道假名比阿特麗斯的骨乾實際上還是個剛成年的女生。
組織的範圍還隻局限於本土——鬆散到甚至不能說是組織,那時候的神話現象還沒有像後來一樣頻發,想要找到有過相似經曆的人無異於大海撈針。
他們大多數時候似乎都在茫茫人海中做無用功,好在也不是全無收獲,她取出手機,還來不及撥通就看到上麵先一步出現了來電顯示。維爾萊特接通電話,正想報告自己可能找到了又一員有能之輩的好消息——
笑容就從她臉上消失了。
回來吧。
電話那頭說。
洛佩茲家出事了。
事發是在中午。
周圍的鄰居們甚至沒有聽到任何動靜,這也很正常,以那座獨立宅邸的麵積和位置,哪怕有聲音也不會傳得出來。
那天碰巧是休息日,洛佩茲夫婦待雇傭的傭人又一向寬厚,所以最終發現他們——發現他們屍體的,是他們結束了課外班授課回家的兒子。
據說現場過於慘烈,司機當場報警,警方趕到後,鑒識科給出的結果是兩人都死在中午十二點到一點左右,先後死亡時間不超過半小時。
……據說現場過於慘烈。
維爾萊特閉上眼。
這個“據說”,還真是用得客氣了。
她站在取證完畢的小客廳裡,看著工人們將沾滿血汙的吊燈往外搬,不願意去想凹槽裡那些碎肉擠成的肉泥到底是來自於人體的哪個部位。
就那些衣料的殘片來看,死在這裡的應該是……阿西莉亞·洛佩茲,他們甚至在角落裡找到了幾片修得很整齊的指甲,裡麵殘留著一點不明生物的毛發,所以被警察裝進了證物袋。
她的丈夫——克勞斯·洛佩茲是在樓下門廳死去的。廳內經過了一番更激烈的搏鬥,現場找不到一塊大於拇指的肉片,但他似乎把對方也傷得不輕,牆壁濺滿了大片顏色古怪的汙漬。警察以為那是凶手為破壞現場刻意潑灑的油漆,準備進行進一步的取證和檢驗。
但維爾萊特清楚,這是那個生物的血液。
檢驗也不會有什麼結果的,因為那是“本不應存在於世上”的生物。
她後背漸漸爬上徹骨的冰涼,翻滾在胸腔裡的卻是滔天的怒火,她第一次知道人在憤怒到極點時是全身顫抖胸口發痛的。而這一點,塞繆爾比她隻會多不會少。
“我要加入你們。”
這是他在會麵室見到她時的第一句話。
維爾萊特:“……”
啊,又來了,那熟悉的頭疼感。
“彆鬨,”她重重歎了口氣,“你看看你才多大。”
緊接著她一愣,想起了這句話從誰那裡聽過。
塞繆爾沒有注意到她的怔然,他作為案發現場的第一目擊者,又是個剛滿十二歲的小孩子,更彆提死者還是他的父母——心理醫生剛剛完成與他的初次會談,需要在評估後才能確定下一步的治療方案。
“那又怎麼樣,比你當初小一點而已。”他的臉色仍然有些發白,“不加入也可以,我隻想報仇。我現在知道你們在做什麼了。那些痕跡……”
他聲音發抖。
“那些痕跡,根本不可能是人類留下的。”
“我當時好歹十六歲了。”現在也不過剛成年沒多久的維爾萊特皺著眉頭,“我說難聽一點——一個小孩子能做什麼?那些家夥看你是個小孩子就會放你一馬嗎?”
塞繆爾不說話了,望著他緊緊咬著的下唇,維爾萊特在心裡又歎了口氣。
她其實完全理解對方的心情。
那個時候……
洛佩茲夫婦確實對她退讓了。
“我可以幫你。”
她說,然後在少年眼睛亮起來之前趕緊補充道:“不過是在你十八歲之後。”
“我也會儘全力調查的。”維爾萊特強調,“在這期間,你就好好接受治療,去做你這個年齡該做的事。”
塞繆爾答應了她的要求。
因為急於複仇,他沒有按部就班地完成學業,而是連跳幾級,並在維爾萊特的幫助下利用假造的身份和年齡就讀警校,在十九歲時完成實習,準備以優異的成績進入德州警局。
那也是他父親的老部門,他相信可以找到一些線索。
與此同時,忙得連軸轉的維爾萊特和他一年見不了幾次麵,大多數時候隻能通過郵件來聯絡。哈羅德終於將自己一直以來的計劃付諸實踐,逐漸有了雛形的世界樹如預想中一樣事務多得讓人焦頭爛額,維爾萊特有點震驚於對方居然多年前就一語成讖。
她擺脫了比阿特麗斯這個身份,重新以維爾萊特的名字作為新人正式加入世界樹。
以及,她在畢業後終於回到了托薩。
這些年的磨礪已經讓她有勇氣去麵對自己的過去,尤蘭達——不,伊德海拉,她們的母神滿臉意料之中地向她表示了歡迎。不過維爾萊特這次將自己的真實目的藏得相當隱秘,她被分配的任務是從內部監視著支撐這個城市運作的龐大勢力之一,雖然那家族迄今為止還算安穩,但得防止發生什麼突如其來的異變。
她跟那邊打交道打出了經驗,投其所好地謊稱自己要留在外麵為母神發展更多的信徒。尤蘭達如今對她很放心,約定隻要這位繼承人定期回鄉,她就可以在其他時間隨意出入托薩。
反正克裡絲汀退位還是很久以後的事情,她用不著擔心哪天突然就被拖去繼承家主之位,再說——佩特利諾家的勢力也能讓調取某些資料更加順利。
她還在追查當年的那起命案。
七年的時間,從克勞斯·洛佩茲偵辦的第一起案件和阿西莉亞·克倫威爾的第一個采訪對象開始,她一閒下來就一點點地去捋他們的人際關係與可能結下仇怨的敵人,依然沒能找到凶殺案的相關線索,但也不算完全沒有頭緒。
她終於知道了克勞斯辭職的原因。
他在追捕那名信仰邪|教的嫌疑人時,為救下被挾持的人質而擊斃了對方和作為其後代的怪物混血種,後者在死亡後就化成了汙泥似的血水融進土地,因此甚至沒有記入檔案,僅僅在相關親曆者那裡留下了隻言片語的目睹經過。
克勞斯在事後才從嫌疑人留下的手記裡發現,當初隻是顯露出一點異於人類的特征的男孩其實沒有任何危害,他純粹是懵懂地被父親帶著逃跑。回過頭再想想,他在額頭被子彈洞穿時也不過是露出了有些驚訝的表情,眼神中自始至終都不見任何敵意。
然後,他就再也沒有辦法繼續當警察了。
維爾萊特敏銳地抓住了某些細節,她在翻閱大量的資料後對比出結果——那個男孩是尼約格達之子。以此為基點,她進而回憶起案發現場的違和之處,維爾萊特意識到,與資料裡記載的一模一樣。
——凶手也是尼約格達之子,而且,是完全覺醒後的尼約格達之子。
就像在一片黑暗中終於找到方向,她按捺著激動想要沿著追查下去,可在那之後,再未驚起一點水花。
這條線索斷了頭,明知道前方可能通往的就是正確答案,也無論怎樣都看不見希望。
她也將這件事告知了塞繆爾,兩人共同的努力也沒能換來更多的回報,時間就那麼一天天過去,日積月累堆出來的隻有排除掉的廢棄卷宗。不斷往複的期待與失望後,她固定回托薩“探親”的日子也到了。
維爾萊特回來時從來都是隨便挑點事做,比如跟在克裡絲汀旁邊處理文件,比如在家族的接頭點轉悠轉悠,重點是了解從大到小各個環節的運行方式。這一天前台臨時缺人,她去頂個班的功夫,就見有一行人有說有笑地進了酒吧的門。
走在最後一個的,頂著她之前親手施加的偽裝。
人生是一場又一場相遇。
從托薩出走以來,維爾萊特明白了這件事。
大多數時候,相會是偶然,離彆是必然。萬千人海之中,你遇見某人的幾率寥若晨星,而你念念不忘對方的程度取決於她從你人生中退場的方式,究竟是遺落世事,還是刻骨銘心。
佩特利諾家族隨著托薩的陷落而湮滅,一直以來強加在身上的束縛消失了,但她卻高興不起來。她隔著窗戶看到麵會室裡那唯一一位幸存者失魂落魄的模樣,開始懷疑自己送他如願進入警局是不是個錯誤的選擇。
不。
她想起自己。
哪怕結果是失去,人生最珍貴的仍然是那些遇見。
如果有機會讓他們選擇要不要重複一次那些折磨到午夜夢回都在痛苦的經曆,那回答一定是要。她是,塞繆爾也是。
所謂禍福相依,世界樹恰恰正是從這個節點開始蓬勃發展的,像塞繆爾那樣的新人的陸續加入讓他們的力量有了質的飛躍。
隨著邪|教勢力的活動,維爾萊特漸漸察覺到擁有資質的——姑且稱之為調查員的數量在不正常地增長,她向他們拋出橄欖枝,有的答應了,有的沒有。
其中就有個她頗為欣賞的,她起初以為是位少年偵探,然後才發現原來是女扮男裝的少女。兩人很聊得來,雖然沒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同事,不過互相交換了一些私人信息和聯絡方式,約好以後有什麼事都可以互相照應一下。
“薇拉?”她笑笑,“是個好名字。”
已經很久沒有人叫她“維拉”了。
她回過神才忽覺三年不過彈指一揮間,優秀人才總會得到應有的禮遇,塞繆爾的職位一升再升,緊接著,困擾了他們半生的那件事終於有了結果。
一切因果似乎都有它冥冥中的注定,塞繆爾某次負責的任務牽扯出一個信仰尼約格達的教會,祭壇大門背後的深處藏著祂吞食祭品血肉為生的子嗣。
他在看到它的瞬間就確信了這是自己多年追查的對象,但當時——維爾萊特事後翻開他提交上來的報告時發現,他做了一件完全不符合自己衝動性格的事。他假意奉承了教團的信仰,然後在其他人徹底放鬆警惕離開後,利用提前布置好的法陣當作陷阱殺了個回馬槍。
等到那些教徒察覺到不對勁再趕回來,尼約格達之子的屍體早就涼透了。
“我那個時候問自己,”維爾萊特提起時,他說道,“如果是她,她會怎麼做。”
他說這話的時候,翻開了一本很舊了的、明顯被水泡過的手冊。冊子裡的那頁正好夾著張書簽,那花瓣製成的書簽似乎染了墨,在夜色裡影影綽綽地看不分明。
維爾萊特沒有問“她”是誰。
“那是什麼?”
“沒什麼。”塞繆爾合上手冊,“不覺得很諷刺嗎?”
“我問過它,”他說,“當初那麼做的原因。”
“我想過很多理由,尋仇、威脅某人、有想要得到的典籍或東西……”
維爾萊特靜靜聽著,其實這也是她一直以來難解的謎題,而她清楚地記得,塞繆爾最後寫在報告上的答案是——
他道:“它說,因為剛好想殺人,它控製不住體內的衝動。”
“這種生物就不應該存在。”他冷漠地斷言,這副模樣見多了,維爾萊特都要懷疑當初那個會為了父母陪伴鬨上一通的少年是自己記憶出了差錯的幻覺,“父親背負了那麼久的愧疚真的有意義嗎?反正遲早要變成隻會殺人喝血的怪物,早點動手還能少幾個受害者。”
嚓的一聲,維爾萊特按下打火機。
難怪呢。
難怪她一直查不出來。
她低頭點燃咬在唇角的香煙,火光在她指間明滅。她在洛佩茲夫婦剛剛去世、精神壓力最大的那段時間學會了這個不良嗜好,煙草能釋放的壓力令人上癮。
“但你還是讓露西留了下來。”她說。
“……”
塞繆爾沒有說話。
“在世界樹待得越久,我反而越能理解克勞斯當時的做法。”煙氣過了肺,她總算感覺神經舒緩了些,“我想,他直到死前最後一刻都沒有後悔。”
“那是一次不要先入為主的警醒,他會堅持那麼做下去一定是因為之後發生的事都讓他感覺值得。”
“隻要是神話生物就非得趕儘殺絕——你心裡真的支持這個判斷嗎?”她平淡地說,“那個男孩是那個男孩,露西是露西,那家夥又是那家夥,總有一些事會證明不同。就算最後的結果是噩夢,不代表路上沒有值得停留的風景吧?”
其實他們都知道他到底是個怎樣性格的人。
塞繆爾靠著欄杆,看了一會兒遠處。
“總部那邊讓我去帶個新人。”他嘀咕,“我拒絕還說現在正缺人這樣能最快上手……哪有這種道理的。”
維爾萊特當然不能告訴他,她滿腦子想的都是——你也有今天。
“不去試試怎麼知道?”她說,“對了,露西前陣子還說起你來著,去看看她嗎?”
塞繆爾:“……”
“下次吧。”他道。
下次,還是下次——維爾萊特習慣了聽到這個答案,有些東西是需要時間來撫平的。
不過當他真正麵臨那些“證明不同的事”的時候,又會是什麼感覺呢?
塞繆爾也在思考同樣的問題。
他抱著胳膊站在樹下,冷眼瞧著那些麵容醜陋的食屍鬼施展法術呼喚靈魂,化作亡者的模樣去牽起人類的手,隻為滿足他們一場不願醒來的幻夢。
在泉城所發生的這一切,他幾乎僅僅是個旁觀者,真正的執棋人笑盈盈地在不遠處觀望。他看不透她,對決定處死的目標狠厲至極,又為那部分還沒來得及傷人的食屍鬼輕易謀得了一條可以想見前程的生路。
在這之前,他以為讓一群妄圖召喚莫爾迪基安的食屍鬼與人類和睦相處是不可能的事。
這感覺很熟悉。
熟悉到他根本不想聽她問那句話。
他忘不掉那道劃破夜色的光柱,隻有他自己知道在踏進泉城時是否真的對傳聞懷有一絲不切實際的期待,哪怕實現的不過是再見一麵的夙願。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記下了所有能找到的、關於複活的咒語。
他其實不願意在彆人身上尋找那個人的影子。
事情看似圓滿落幕,但是報告還是得寫的。
他看著眼前的空白欄目許久,終於提筆寫下了結語。
——現存於泉城的食屍鬼群體基本可看作無害化,且態度友好,與人類共生意願強烈,應定時派遣乾員與其對接,輔助融入人類社會。
這是個很長的故事。
也是一場很長的談話。
“我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畢竟他隻是非常官方口吻地彙報了一下食屍鬼事件的經過。”坐在辦公桌後的乾練女性沉吟,“不過看到報告最後幾句總結的時候,我覺得他應該是沒問題了——至少是個好的開始。”
長發打理起來太麻煩,她已經剪成了短發,瞧著比原先還要颯爽一些。
“嗯……”
她對麵那位的神情中夾雜了點若有所思。
“也就是說,”祝槐問道,“你們原來的打算是大幅度提高對泉城那邊的警戒嗎?”
維爾萊特聳聳肩。
“大概吧。”她說,“我那時候還不是完全的主事人員,如果特工遞回的彙報和預期一致,評估是要交給專門部門去做的。”
“你知道的,其實一般都會更糟,所以泉城這種情況相當罕見。”
從另一層意義上來說,當初某人麵對的壓力也不小。
“原來如此。”祝槐點頭,“和我猜的差不多。”
“哦,我說的不止是報告,還有前麵那些——不過其實我們幾乎沒聊過過去之類的,雖然他應該也能多少猜到我的。”
維爾萊特:“………………”
這兩個人怎麼回事???
“你們倆真是……”她搖頭歎氣,“話說回來,我說的都隻是從我的角度出發。更具體的還是去問本人吧,我也不是很清楚,畢竟聯係的時間就那麼點。”
“還好啦。”祝槐笑道。
她倒不擔心,時至今日,有些事隻差一個契機,也許是一堆星星點點閃爍著的篝火,也許是一鍋咕咚作響的熱湯。在即將踏上的旅程裡,如何聊起這件事是所有時機中最不重要的那一樣。
維爾萊特長出了一口氣。
“總之,”她也笑起來,示意了下已經準備好的檔案和機票,“那個不省心的家夥就拜托你了。”
“沒事。”祝槐一本正經地說,“可能不省心的是我這邊。”
維爾萊特:“?”
也行。
慢慢折騰去吧。
“一定幫我保密啊,”祝槐囑托道,“可彆一不小心說漏了。”
維爾萊特:“是是。”
不過以她對自己和對方的了解,恐怕到時候又得是拚命忍著想揍人的欲望才能勉強達成目的了。
她笑著目送這位“新晉員工”離開辦公室,事事都在朝著好的方向走上正軌,她有一種久違的輕鬆感。
維爾萊特下意識去拉抽屜,摸了個空後才想起自己在戒煙,她的視線在偏向另一側時柔軟了幾分。那個擺在桌麵的相框裡,一手攬著一個孩子的金發女人笑容依舊溫潤,她站在旁邊的丈夫也難得放鬆了神情,陽光灑在他們的臉上,就像很久以前的某個午後。
你們——你會為我們感到驕傲嗎?
維爾萊特端起咖啡,啜飲了一口。
又是新的一天了。
她伸個懶腰,打開電腦,準備開始今日的工作。
從今往後。
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