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勢陡然轉換。
長孫氏笑看李承乾:“去吧。”
李承乾點頭, 他答應阿娘會把此事辦得漂漂亮亮的。阿耶不在,阿娘身邊隻有他,他當然要護著阿娘,不能讓阿娘站在前麵而他躲在後頭。況且他說了要幫阿耶的。阿耶在外征戰, 他當然要守住後方。
李承乾握拳, 抬步上前, 一步步踏上台子:“諸位平身。此間之事我與母後已經知曉。”
李承乾冷眼瞄向書生又將目光收回來, 接著說:“不知這幾位自何處聽說朝中有人提議遷都棄城。此事確實有, 但已被父皇當即駁回。父皇此去渭水,帶著諸多能臣良將。這一戰父皇不會退,我與母後也不會退。”
這話宛如一記定心丸, 百姓臉上緩緩浮現出釋然的笑意。可就在這個時刻,人群中傳出一個十分突兀的聲音:“可是……可是如果突厥兵強馬壯,且是二十萬大軍。便是不退,我們……我們能贏嗎?”
李承乾眼睛眯起來, 很好, 一隻蟲子跳出來了。
這話仿佛是一個信號, 近處假裝百姓的三個突厥人眼珠閃動, 立時開口:“是啊。太子殿下, 若是贏不了,便是不退有什麼用, 長安遲早會城破。我軍與突厥兵力懸殊。如此懸殊,要怎麼勝!”
李承乾輕笑:“你從何處得知我軍與突厥兵力懸殊?”
突厥人一愣,目光看向書生。
書生駭然:“我們……我們也是聽彆人說的。”
“聽說?聽何人所說?”
書生支支吾吾答不出來,不是他們不想答,而是他們也不知對方是誰啊。
人群中又一人出聲:“太子的意思是不是說這不是實情?那我方是不是比突厥強,一定能打贏他們。”
李承乾挑眉, 哦,第二隻蟲子。
“比突厥強?可能嗎。突厥可是二十萬大軍,我們哪來這麼多人。沒有的話,那豈不是說突厥人還是會入城。我們……我們怎麼辦?”
嘖,第三隻,而且還知道唱雙簧呢。
他們每說一句,李承乾嘴角就上揚一分。這顯然是突厥人見局勢倒轉,心急如焚,陣腳亂了。
而事實也確實如此,於突厥人而言,如果這次計劃失敗,他們不會有第二次機會。所以他們必須抓住今日的時機,不容有失。
而此時的情況,謠言已不能用,那麼能抓的唯有突厥大軍二十萬這點。就算無法完美完成任務,讓長安大亂,也至少要完成一部分,退而求其次,小亂也行。
近前的突厥人宛如下定狠心,不達目的誓不甘休,再度上前逼問:“太子殿下既已出麵言明朝廷不會退,那能不能再同我們說說,我們與突厥到底相差多遠?”
李承乾眼珠一轉:“你在套我的話,你想從我口中得知我方兵力情況與戰略安排?”
突厥人渾身一震:“啊?不不不,太子殿下誤會了。我們隻是想知道,我們究竟能不能贏。我們隻是單純害怕。”
“害怕?你們剛才動手毆打官差不是很勇猛嗎?你們還說既然連官差都打了,不如直接掀了衙門。打官差不害怕,掀衙門不害怕,麵對突厥卻怕了?”
李承乾冷嗤:“原來你們突厥都怕自己人的嗎?”
自己人……
突厥人身形一僵,還不等他們做出反應,禁衛軍已然出動,瞬間將三人擒獲,撕拉,扯開他們的衣服,三人懷中匕首哐當落地。
兵器。竟是兵器!
尋常百姓怎會有兵器,又怎會隨身攜帶。
到得此刻,還有誰不明白,這幾人有問題。
楊富貴驚呼出聲:“你……你們是突厥人。突厥的細作?”
此話一出,全場嘩然。
突厥細作,他們竟跟著突厥細作一起質疑朝廷,一起毆打官差!
眾人神色大駭,撲通再次跪下:“太子殿下,我們……我們不知道。我們跟他們可不是一夥的。官差我們本來也不想打的,是他們,是他們先動的手。我們是被他們騙了。”
“對對對,我們是被騙了。我們以為……以為……”
以為什麼再不好意思說出來。
李承乾輕笑:“不必如此,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突厥的陰謀,與你們無關。今日之事,不論是動了手的還是沒動手的,朝廷都不會追究。”
眾人懸著的心落了地,紛紛磕頭謝恩,可在慶幸之餘麵上難免仍舊帶著幾分忐忑。李承乾自然知道這份忐忑是因為什麼。因為正如突厥人所說,不退不代表會勝。棄城突厥會來,戰敗突厥也會來。
“兵力與戰略布署乃軍事機密,絕不可泄。我無法從這方麵回答你們。”
眾人連連擺手:“我們……我們沒想知道這些。”
是啊,於百姓而言,這些重要嗎?不重要。他們在意的不是兵力與戰略,而是長安城會不會破,他們將何去何從。
“父皇曾與我說,戰事無絕對,我不敢言這一仗一定能贏,但我們必會戰至最後。”
李承乾深吸一口氣,其實他若是說我軍與突厥差距不大必能獲勝更能給眾人信心。但是他不能。
其一,他不想欺騙百姓,如今欺騙得了一時,他日戰敗,突厥大軍襲來,他們當如何?他要的是安撫民心,控製恐慌,而非讓百姓活在虛幻的夢中。如此對百姓不好,對他們也未必好。
其二,謊言終究是謊言。夢裡表姐說過反擊輿論最重要的幾點,裡頭有一項是揪對方的錯漏。
譬如對方列舉了一二三四五,不必各個擊破,找出其中錯漏的一兩點放肆渲染,把聲勢弄大,再字裡行間有意無意質疑一下其他幾項。
如此大家就會覺得,一二是假的,三四五極有可能也是假的。什麼,不是假的?怎麼可能呢,沒看一二這麼假嗎。
便是他人舉出實證,證明三四五確實為真也不重要了。因為所有人的關注點都吸引到一二上麵來,他們會很自然地反問:就算這般又如何,一二呢,一二怎麼解釋。
今日他可以擊潰突厥的流言,怎知他日突厥不會來擊他。而他倘若撒下這個謊,便是親自送到對方手中的把柄。
李承乾看向眾人:“我知道你們的家在長安,根在長安。我亦如此,我生在長安,長在長安。這裡的許多街道我走過,許多坊市我去過。我在這裡出過力流過汗,我愛我的家園,愛這裡每一寸土地。我對長安的感情不比你們少。”
百姓心頭觸動。是啊,為什麼說故土難離,便是如此。這是他們的家,是他們的根啊。太子……太子是懂他們的。
“突厥年年犯邊,邊關之地是何種情景,我不曾見,但我深知。突厥所過之處,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我怎麼忍心看到生我養我的故土重蹈邊關的覆轍,怎麼能讓突厥的鐵蹄來踐踏我苦心經營的家園。
“我不能!我不能讓突厥來破壞我們的安寧,不能讓突厥毀壞我們的城池,更不能讓突厥傷害我們的同胞。”
同胞?
“在場的每一位,我們共同生活在長安,有同樣的膚色,說同一種語言,我們都是長安人,亦是大唐人。你我皆同胞,人人皆同胞。”
同胞,這是一個重逾千斤的字眼。他們何德何能,能與太子為同胞。
場中已有百姓麵露激動,熱淚盈眶。富貴娘握緊楊富貴的手,喉頭哽咽,難以自已。
“你們擔心之事,我通通知曉。國難當頭,作為皇族,身為太子,本該為你們遮風避雨,擋災去難,可是……我很抱歉,你們想要的斬釘截鐵的承諾,我給不了你們,朝廷給不了你們。是我對不起你們,是朝廷對不起你們。”
李承乾緩緩彎腰,鄭重鞠躬。
百姓如何敢受,又如何能受。他們受不起,不單單是因尊卑,更是這一鞠躬是砸在他們心中的重錘,他們受之有愧啊。
眾人再次跪下:“太子殿下!”
他們沒有多少學識,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此刻的心情,唯有聲聲呼喚,泣淚滿襟。
李承乾也已哽咽難言,這場反擊雖是他計劃,這場演講也是他籌謀,可所說的每一字每一句亦是肺腑之言。
他有幸身處兩個世界,有幸受到兩邊的精心教育。雖然二者並不相同,且有許多矛盾之處,但也有不少共通之點。這些教育融合在一起塑造了他的魂。
沒有哪一處,沒有任何一個人教過他當逃兵。不論夢中還是大唐,他所接受的教育都告訴他,他需要保護自己的子民,他需要承擔自己的責任,他需要像一個勇士一樣敢於人先。
他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複內心的激蕩之情,將喉頭的哽咽稍稍緩和,才再度開口。
“我知道你們有顧慮,有懼怕,有慌恐,有不安。這些種種,我都知曉,也都理解。既給不了你們十分的安全,給不了你們想要的承諾,至少我能做到一點。
“我可以下令開城門,放你們出去。回去收拾行囊包裹,帶上充足糧食,多烙些餅,多帶掛麵土豆粉條,一路往南走。我可能分不出太多人,但可以讓一小隊衛兵護你們前行。
“家中老弱病幼,若你們舍不得想帶在身邊,記得細心照料,與眾人同行作伴,相互扶持,你幫我,我幫你,大家擰成一股繩,如此出事的概率也會小些。”
說到此,李承乾停下來,他剛剛聽到了青年關於逃難的言辭,他知道電視裡那些難民的慘狀,人性是經不起考驗的。即便互幫互助,有些事情還是會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