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夫人跨上馬就能出門,男人也好女人也好,紛紛給她讓路。並沒有什麼嚴防死守。
隻到了江南,女人被層層包裹住,一堵堵院牆隔開,唯恐彆的男人多看去一眼。
她道:“等過完禮,我去看看。”
那時候名正言順,旁人見了她,稱一聲“夫人”就可以了。不必問她姓什麼,不必喚她“溫姑娘”。
她向霍決求證另一個事。
“四哥,你跟我說個實話。”她問,“我的功夫,究竟如何?”
剛才切磋雖然隻是短平快,但對他們這樣的人來說,足以判斷高低深淺了。
霍決問:“你自己不知道?”
“以前在軍堡的時候,常有擂台,我心裡有數。”溫蕙說,“隻七八年了,都自己一個人練,再沒跟人切磋過了。心裡沒底了。”
心裡沒底,便敢揣著一柄匕首來了?
霍決問:“你的槍法呢?可丟下沒?”
猶記得當年她一根白蠟杆子,使得虎虎生風,可俊。
溫蕙歎氣:“我就沒摸過真的槍,我隻有一根白蠟杆子。”
“我娘怕我沒輕重傷了人,隻許我以棍練槍。家裡開了刃的兵刃是不許我碰的。”溫蕙道,“連我練刀都給的我一柄缺了口的鈍刀,還不許我磨。”
霍決忽然笑了。
溫蕙微怔。
霍決道:“我記得這個事。”
溫蕙望著他。
她想起來了,這個事,她寫信抱怨過的。
那時候,真是什麼瑣瑣碎碎囉囉嗦嗦的事情,她都寫信給他。有時候信紙會攢到十張八張的,再一起發。
縱路途遙遠要很久之後才會收到回信,他也一定會給她回信的。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自己分明是將他當作了家人,當作哥哥般看待了。
可他呢,四哥他……很認真、很溫柔、很耐心地把她當作未婚妻在對待。
倘若她那時候年紀不那麼小,大概他隨信寄來的就不會是泥娃娃、九連環,就是胭脂水粉衣裳釵環了。
如果,如果沒有潞王之亂……會怎樣呢?
大概不會錯過四哥,也不會,遇到陸嘉言。
那樣她的人生,又會怎樣的呢?
如果四哥身上未曾遭那一刀,會不會像現在這樣常常笑?
過得順的人都愛笑的,陸嘉言就愛笑。她以前,也愛笑。什麼時候開始不那麼愛笑了呢?
四哥以前,一定也是愛笑的人吧?隻他這些年太辛苦,笑不出來。
那日與他重逢,他一張臉多麼地冷啊。
從前偶爾聽人提起他,說到他名字,說到他厲害的時候,那些人也是不自覺地帶著悸懼的。
悸懼,又鄙夷。
讀書人,哪裡會看得起閹人呢。哪怕提到他的名字會發抖,也一樣還是又害怕又鄙夷的。
四哥,從許多年前就開始麵對這種鄙夷了吧。
在這種鄙夷中,他努力地往上爬,爬到了足夠高的位置,握著讓這些鄙夷他的人提到他就害怕的權勢。
可是他很少笑。
其實他笑起來很好看。
溫蕙被霍決的笑帶動,也微微笑了,又道:“我隻從前在家裡,偷偷摸過我娘那根紅纓槍。她從娘家帶過來的,我外祖父給她的。隻被她發現了,就要挨揍。”
霍決喜歡聽她說青州的事。
因為青州的事,算是他們倆共同的回憶。這“共同”二字,十分珍貴。
溫蕙接著道:“我出閣的時候,隻帶了我那根白蠟杆子。那個也丟在陸家了。原不知道是你,要早知道是你,我就帶過來了。”
這就是胡話了,要早知道是霍決,事情根本就不是現在的這樣子了。
但溫蕙忽然怔住。
因為她才想起來,她這根白蠟杆子,並不是當初帶出門的那一根了。
她的那根呢?
霍決對溫蕙過於平靜的狀態一直憂心。
因為他最清楚不過,長期的壓抑情緒會讓人變成什麼樣子。觸底反彈的情緒容易反噬。最好,是能宣泄出來。
他以練武這件事,撬動了溫蕙的情緒,仿佛輕輕地劃開了一個口子。
那些壓抑已久的情緒,果然便泄洪一樣地噴發出來了。
這天晚上,他睡到半夜被喚醒了。
因他吩咐過,溫蕙那裡有什麼異動,都要立刻稟報他的。
霍決披上衣服就去了。
一路上,婢女跑著追在他身邊:“睡的時候還好好的,夜裡忽然醒了就開始哭,也不讓我們靠近。”
這婢女以前是上房裡貼身伺候霍決的,因為得力,被送去貼身伺候溫蕙。
霍決問:“哭得很厲害嗎?”
“嚎啕大哭。”婢女說,“隻捂著聲音。”
霍決的步伐更快了。
婢女提著裙子氣喘籲籲,已經跟不上。
待到溫蕙的院子,屋子裡亮著燈。
院裡的婢女迎上來,霍決低聲問:“她怎樣了?”
婢女低聲道:“不哭了,但也不讓我們靠近。”
霍決點點頭,走上台階,推開門進去了。
走進正堂明間,穿過次間,進了內室。
內室裡已經點了蠟燭,但匆忙中隻點了一根,橙色的光昏昏的。
帳子垂著,隱約有抽噎的聲音。
“月牙兒,是我。”霍決說著,撩開帳子,走進了床裡。
床裡沒點燈,更昏暗。
溫蕙坐在床上,腿上還蓋著被子。抱著腿,臉埋在膝蓋的被衾裡。
背心一聳一聳的。
“月牙兒。”霍決喚她。
“四哥,彆這麼叫了。”她道,“我長大了。”
“好。”霍決道,“蕙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