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鶴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他在那場大雪裡死在齊暄宜的墳前,在齊暄宜離世後的第四十一年的冬天,他們從此同葬在這片天地之中。
然而此刻蕭鶴卻覺得自己好像陷入另外一場迷夢當中,即將開始下一次的輪回。
在新的輪回裡,他會忘記關雎宮裡搖曳的燭火,忘記霜鹿島上紛飛的白花,忘記青山上那座落滿雪的矮矮墳塋……
從此齊暄宜這個名字將從他的血肉裡剔除,從此他再也不會記得他了。
不該是這樣的。
蕭鶴閉合的雙眸猛地睜開,霎時間門黑雲如墨,落下萬鈞雷霆,一束金光從天而降,籠罩在他的身上,眼前的幻象開始扭曲,而後在他的目光之下一一碎裂,化為銀白流光無聲消散。
那些久遠的記憶就這樣乘著無儘長風紛至遝來,他是瀛洲的帝君鳳玄微,為撥正天道來到人界,化身散修李青衡,收了兩個徒弟,大徒弟名叫赫連錚,日後當為這天地之主,小徒弟名叫謝慈,是……
是什麼呢?
李青衡仰起頭,滿目悲戚。
是阿慈啊……
他擔心他的小徒弟無心無情,陷在南柯境裡再無法出來,故而從他的指尖取了他的一點靈血,替他擋下這一劫。
天意難料,阿慈最終如他所願安安穩穩出了南柯境,他卻沒能渡過自己的這一劫。
那些關於齊暄宜的記憶從此深刻在他的骨血裡麵,日久彌新,永不凋零,一身紅衣的小皇帝高傲地坐在九重階的龍椅之上,居高臨下地看他,他眉心的紅痣映著窗外明媚日光,像是冰天雪地裡的那一點寒梅。
李青衡心神一晃,吐出血來。
十方閃電於刹那間門照亮頭頂的天空,又在頃刻之間門熄滅,萬物歸於虛無的黑暗。
他低下頭,望著衣擺上的斑斑血跡,這一刻,李青衡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要覺得悲哀,他的陛下不是隻存在南柯境裡的一個影子。
可他是阿慈啊。
李青衡萬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竟會與自己的徒弟行此逆倫之事。
從他進到南柯境的那刻起,阿慈就應當可以從南柯境中脫身,怎麼會到了這一步呢?
在禦花園裡,阿慈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他在想些什麼呢?
他們經曆的那一樁樁一件件在阿慈看來,是否也隻是一段很有意思的遊戲?
南柯境裡齊暄宜死在他懷裡的時候,他隻覺得胸膛裡的那顆心被生生剜了去,如今那裡仍是空蕩蕩的,也許永遠都不會被填滿。
罷了,罷了。
現在再想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
想要出南柯境,就必須要經曆至親至愛之人離去的痛苦,他的至親至愛已早早走了,此間門再無人能渡他了。
阿慈本來就不通情愛,如此便更不會知曉他的心意。
很好啊,這是很好的事情啊。
所以為今之計,隻有毀了這南柯境,他才能從此界中出去,但如此一來,李青衡的這具肉身怕是支撐不了多久。
眼下顧不了這許多了。
李青衡雙手掐訣,他周身瞬間門燃起金色神光,青色的長袍無風而起,獵獵作響,下方萬裡山河皆化作塵沙,席卷過來。
李青衡迅速變換手勢,十隻金烏排列在九天之上,口中吐出的熾熱烈火在倒流的天河上熊熊燃燒,漫天星鬥隨他的雙手不停轉移,最後全部隕落。
天火從九重天上傾瀉下來,撲滅下界三千裡的煙塵,在李青衡收手之後,又儘數冰封。
自蒼梧山一戰後,他的神力就一直衰退,如今隻是破一個南柯境,已讓他有些力不從心。
在南柯境崩潰的一霎,萬千景象在李青衡的眼前匆匆掠過,是過去之事,是現在之事,是未來之事,李青衡麵上透出兩分詫異,然隨後就恢複到死水般的平靜。
雷聲、風聲與烈火燃燒的劈啪聲都已停下,此後這世間門,再無南柯幻境。
眼前浮現出許多明明暗暗的斑斕光點,頭頂的樹葉沙沙響著,徐徐微風拂過他的臉頰,他想起霜鹿島上,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夢裡時光。
李青衡睜開眼,他的小徒弟謝慈跪坐在他的旁邊,他一身紅衣,眉目如畫,眉心的那點紅痣依舊鮮豔,是舊日的模樣。見他醒了,他稍微低下頭來,彎起唇角笑著問他:“師父,你醒了?”
李青衡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的阿慈有多無情。
隻是在這一刻,他仍是覺得心痛難當。
他的阿慈,在笑什麼呢?
南柯境與現實的時間門流速不同,那浮生百年不過是彈指一瞬,對阿慈而言,他從南柯境出來不過半盞茶的時間門,那些記憶在他的腦海裡應該依舊鮮活。
謝慈心知自己犯了大錯,在南柯境裡他先是強迫師父跟自己上床,後還想殺了他心愛之人,雖然最後在南柯境裡師父答應他無論他做了什麼都會原諒他,但若是師父說夢中所言都不作數呢?
他眨眨眼睛,討好地問他:“師父,您要喝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