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勝一貫待木蓮溫柔,說話時都笑著的。乍見張勝臉上不見笑意,木蓮隻當是張勝見她與賀蘭景說話,拈酸吃醋了。
“勝郎,我——”
“我有話要對你說。”
“……?”
張勝一笑,笑容苦澀。
“走吧,與我回家。”
拉起媳婦兒的手,張勝想或許這是最後一次了。
最後一次他能管木蓮喊媳婦兒。
最後一次他能在人前拉著木蓮的手。
最後一次他能帶著木蓮回家。
前些日子張勝娘來了一趟兒子兒媳家。張勝娘有話要與兒子說,張勝便讓長德先去豬肉攤子。
彼時賀蘭景獵了野兔野狐回來,獵戶們請他家中一敘,想從他那裡學個幾手,木蓮與瑛佩母女則忙著處理兔肉狐肉。
如今想來,張勝確定自己阿娘是故意挑著那時候來的。
“我兒,我與你阿爺一直有事瞞著你。”
“不是彆的。正是這些給蓮娘……給木蓮的信。”
張勝娘掏出厚厚一疊信來。這些信的數量足有七、八十封。
張勝雖不識字,可他馬上就意識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花弧與花雄早已死去,木蓮在隱姓埋名成為“蓮娘”之後也不再聯絡任何的親戚。
如果說還有誰會寫信給木蓮,那就隻能是木蓮的阿娘與阿妹了。
木蓮的阿娘是什麼人?是先帝。木蓮的阿妹又是什麼人?是今上。
也隻有位高權重的她們才能輕易找見木蓮的行蹤。
而這兩位分明擁有改變木蓮命運、讓木蓮平步青雲的力量。
“您這是……這是把木蓮她阿娘阿妹寄給她的信都扣下了!?”
沉痛地頷首,張勝娘長歎一聲:“你阿爺還在的時候,我們便這般做了。”
“為何!?”
張勝話音未落,腦中已先出現一個假說。
“……難不成,你們是為了我?”
袁氏嫁女不是為了錢,可花家當家做主的人並不是袁氏,而是花弧。為了娶木蓮這個媳婦兒,張家二老可沒少出彩禮。
張勝完全能夠想象爺娘不願這花了大力氣、大價錢娶來的兒媳婦兒跑了,所以扣下她親人給她的信。
“那就是為了孩子,為了長德和瑛佩?阿娘你與阿爺怎能如此!你們難道不知這些信對於木蓮來說有多重要!?”
“木蓮要是早早知道她的阿娘、阿妹沒有拋棄她,沒有不要她,她去長安能過多好的日子!你們怎麼能——”
見兒子並不開竅,甚至還一味責怪自己,張勝娘一拍床板,紅著眼睛瞪視自己的兒子。
“你這蠢貨……!!”
“你以為我與你阿爺隻是為了拴住木蓮才做這種事嗎?我為何會養出你這樣一個蠢貨!”
張勝娘說著說著悲從中來,淚流滿麵:“你可知木蓮若是恢複身份,可能會為我們一家引來殺生之禍?”
花木蘭是皇帝,花木蘭的姐姐便是帝姬。
帝姬如何能嫁屠戶?
區區屠戶如何能染指帝姬?
便是不為了帝姬的聲譽著想,花木蘭也得為了皇室的聲譽著想。遑論她這女皇帝剛剛上位,正是最需要建立名望的時候。
皇帝的阿姊、皇室的帝姬嫁給了屠戶,還為屠戶生了好幾個孩子。這傳出去,豈不是如同一盆豬血潑到了皇帝的龍椅上?
“木蓮的阿娘阿妹心疼她這血親,不願害她難過,這才不逼迫她去過另一種生活。”
“可若是木蓮離開,你以為我們家還保得住?”
“長德與瑛佩流著木蓮的血,說不定還能活。你、我,你阿爺,還有所有知道你們一家情況的人呢?”
“為了不讓我們‘亂說話’,為了讓木蓮‘清清白白’,為了讓帝姬能夠嫁入配得上她的好人家……你說皇帝會怎麼做?”
張勝愣了許久。
“那阿娘,你為何又要把這件事告訴我,還把這些信給我?”
張勝娘啜泣了一會兒,終是抬起頭來:“……紙是包不住火的。我一看見住在你家裡的那軍爺就知道這一刻終究是來了。”
“勝兒,想活,你就留下木蓮。”
“先帝與陛下沒有強行綁走她,讓她與你、與你們的孩子分離。可見她們把木蓮的意願看得比什麼都重要。木蓮願意做普通人,她們不會強迫她做帝姬。隻要木蓮願意留在你身邊,你就永遠是安全的。”
“可若是——”
張勝娘頓了一頓,還是把自己不願說的話說了出來:“……若是木蓮比你的命還重要,那你便把這些信交給木蓮吧。”
“阿娘……”
張勝訥訥,張勝娘卻是抹了眼淚就走。
張勝阿爺死去前要她一定再嫁。就是嫁那醜的、窮的、畸怪的都行。
因為那樣她就不再是張家的媳婦兒。就是張勝放走了木蓮,皇帝的人來幫木蓮清洗“汙點”,她或許也能避過這一劫。
“父子倆都一個樣……!”
是嗔?是怒?是歎?張勝娘也不知自己是怎樣的感情多一些。
她走在回家的路上,隻是止不住地落淚。
……
“木蓮,這些便是你阿娘與阿妹寫給你的信。”
張勝打開油紙,把那一疊信儘數交給了木蓮。
“是我阿爺和阿娘扣下了她們的信,你才沒有收到。……你阿娘與阿妹,從未有一天忘記你,你在她們心中,從來都是她們的親人。”
張勝不怕死。
隻怕死得沒有價值。
但若是為了木蓮……但要是他的死能讓長德和瑛佩過上更好的日子……
他願意一死。
“木蓮,去長安吧。去見你阿妹,去拜祭你阿娘。”
“我知道你很想她們。你總是在夢中哭著找她們。”
“我都知道的。”
知道,卻仍是沒有辦法在第一時間放開木蓮,這便是他的罪過。
木蓮一聲慘笑。
“你以為我不知道信的事?”
張勝愕然。
“我早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