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淅瀝,打在馬車蓬上,車頂落了青翠的晚春嫩葉,被雨洗濯,顯出些鮮亮的春色。
馬車裡的沈訴訴懶懶靠在榻上,她身著一襲淺青團花紋香雲紗襦。
肩上披著的軟帛順著胸前柔軟的曲線垂下,上綴大小勻稱的淺粉珍珠,攏在鬢邊,襯得她半闔眼眸的麵龐豐潤秀美。
她微蹙的一對細眉正中貼著流光溢彩的貝母花鈿。
長睫掀起時,花鈿映出七彩色澤,映著她的明亮眼眸,將這張美人麵點綴得搖曳生光。
沈訴訴有江南第一美人之稱,她自己也不知道是誰封的。
——但若是被她知道是誰散播了這個謠言,她定要將此人抓來,命家丁打一頓。
馬車內點著蘇合香,沉靜安穩,絲絲縷縷燃著,微苦的香氣將雨季的濕氣拂散。
沈訴訴懶懶打了個哈欠,就是這個該死的坊間稱號,讓遠在京城的新帝都知道了她的存在。
自她及笄之後,京城一年派了三次禮官過來要將她禮聘入宮,讓江南的適齡男子再不敢對她起心思。
沈訴訴覺得自己也不算難看,但長這麼大了,連個江南美男子的情詩都沒收到過,實在是倒黴。
本來她自己也不抗拒入宮,畢竟宮裡那麼多漂亮後妃,要她上班伺候皇帝的時候應該不多。
換個更舒服的地方睡大覺享福,想來也不錯。
但壞就壞在,自皇帝派出的禮官抵達之後,她做了個夢,夢見了自己未來。
她夢見自己入了宮之後,確實得到了皇帝的寵愛,畢竟她這臉蛋生得確實是有些美麗。
但也因此遭來其他妃子的嫉恨。
沈訴訴從小死了娘,被她爹寵得沒邊,腦子不太好,沒什麼防範意識。
她在宮裡,吃飯被下毒,懷孕被推到水裡,好不容易生下來一個孩子,竟也夭折了。
她最後被陷害得打入冷宮,連自己親爹都被構陷至死。
然後她就變成壞女人啦,該用的手段都用了,終於當了皇後。
這皇後就當了三天,三天後,她的皇帝夫君就被叛軍趕了下來。
她為了避免羞辱,在燃燒的宮殿裡上吊死了。
苦,實在是太苦了,夢中入宮之後,她沒過上幾天好日子。
做完夢之後,沈訴訴病了大半個月,被嚇的。
前來召選良家女的禮官等不下去,也就打道回府了。
也不知道京城裡那位新帝得了什麼失心瘋,一次召選沈訴訴不成,後來竟然又派了禮官前來。
沈訴訴性子就算再驕縱,但這皇帝也是不敢惹的,她隻好每次都借故避開禮官。
她爹初來長洲縣上任時,在縣外捐資建了個寺廟,名為彌提寺,香火挺旺。
隻要京城派了禮官來,她就躲到彌提寺裡暫住幾日。
馬車內隔斷內外的珠簾拂動,一張麵無表情的清秀女子麵龐出現在簾外。
這是沈訴訴的貼身侍女小滿。
“小姐,京城派來的禮官昨日就回京了。您不在彌提寺多住幾日嗎,今日雨大,路上濕滑,我怕您出什麼意外。”
小滿見馬車外的雨勢漸大,蹙起了眉。
沈訴訴將自己的寬袖挽起,在頰邊扇了扇,揮手道。
“彌提寺裡天天吃素,我這嘴都快不知道肉味了,現在這季節,春淮樓的鱖魚應當很肥美。”
沈訴訴舔了舔唇,吸溜一聲。
“小滿,我受不了啦,我今天就要吃上清蒸鱖魚,你讓車夫快些駕車。”
“好好好。”小滿將一方乾淨的濕帕遞給沈訴訴擦臉,將此吩咐告知車夫。
隻聽見馬車外傳來兩道駿馬嘶叫聲。
車夫爽朗笑著:“好嘞,大小姐,小的這就快些駕車。”
春雨紛然,兩匹白色駿馬拉著車,往前奔去,在泥濘的官道上踩出一串深深的馬蹄印。
沈訴訴麵上蓋著濕帕,沒坐穩,因為慣性直接仰麵倒在身後的箱籠旁。
她覺得有些丟臉,趕忙爬起來。
回憶起春淮樓裡的美味佳肴,沈訴訴忍不住笑得眯起了眼。
不入宮好哇,入了宮她要去哪裡找這當季的江南美食?
雷雨天,烏雲黑沉沉,忽地天際一道炸雷聲響起,坐在馬車裡的沈訴訴捂住耳朵躲到一旁。
車外的車夫猛地拉住韁繩,兩匹拉車的白馬發出驚恐的悲鳴。
晚春,連日落雨,道旁的山體被澆得軟爛鬆弛。
閃電撕裂天空,落雷將山壁上的樹劈斷,那綿延的樹根也被震碎,山體滑落,將前路堵死。
“大……大小姐,前麵的官道被堵住了,我們先折返回寺裡嗎?”
車夫勒住韁繩的手心有一道紅痕,顯然是下了大力氣才控製住這兩匹白馬。
沈訴訴扶著小滿的手,將馬車門推開些許,去查看車外情況。
山體滑落,被雷電劈焦的樹木倒下,前方果然不能走了。
她膽子小,有些怕,便道:“好,我……我們快些回去吧。”
“是。”車夫催促著白馬調轉方向,但這兩匹駿馬的四蹄在地上不安地踏動,竟不肯前行。
車夫狠狠甩了鞭子,白馬吃痛,這才不情不願地往回跑去。
沈訴訴沒坐穩,又險些往後跌,小滿及時將她抱住。
“小姐莫怕,明日老爺就會派人來將這處官道清理乾淨,咱們再回寺裡住一日。”
小滿拍著沈訴訴的脊背,安慰道。
沈訴訴深吸一口氣,她低眸看著自己起伏的胸膛。
她感覺自己的心跳得快極了,手腳又涼又軟。
這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病,她一激動就會渾身冰冷,到現在沒找到醫治的辦法。
若是體溫降低久了,她就會渾身僵硬無力,呼吸困難,最終死去。
小滿在馬車裡點了暖爐,將箱籠裡存放著的錦袍給沈訴訴披上。
沈訴訴低下頭,將自己因為受寒顫抖的手攏在袖中,她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
這病磨人,沈訴訴靠近了暖爐,感覺舒服了一點,閉目凝神。
馬車外的雨聲依舊響亮,豆大的雨點滴滴答答落在馬車上,如驚雷般一道道在沈訴訴耳邊炸起。
她耳邊綴著的藕色絹花微顫,在連綿的雨聲裡,她似乎聽到了隱隱的腳步聲與金屬摩擦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