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東西落了出來。
葉迦探出手去摸索——那是一個小小的三角形,玉石般溫潤的手感,其中有一個眼睛形狀的孔洞。
他怔了怔。
“全知之眼”。
這個名詞陡然在他的腦海中躍出。
葉迦捏著它,冰冷的石質觸感沉甸甸地在手中墜著,混沌的頭腦一點點地變得清醒。
他想起了在失去意識前所發生的事情。
所以……
葉迦環視了一圈眼前的黑暗。
他現在應該是,在母親的身體裡麵。
葉迦無法召喚出自己的武器。
無論是鐮刀,還是嵇玄贈與他的血浪,都無法召喚與使用。
隻有眼前這一層血幕仍舊勉強存在,將外麵無邊騷動著的黑暗與葉迦隔絕。
……該如何才能離開這裡呢?
石頭冰冷的表麵被他的皮膚溫暖,堅硬的棱角硌在手掌中,帶來隱隱的疼痛。
葉迦怔了一下。
他猶豫著,最終還是緩緩地抬起手,將全知之眼放在眼前。
麵前的景象格外駭然,即使是葉迦都忍不住瞳孔緊縮,甚至有幾秒忘記了呼吸。
那些黑色中……密密麻麻,全都是被母親吃掉的靈魂,有人類,有厲鬼,或麻木,或痛苦,表情或慘叫,或凝固,一層層一重重地堆疊在一起,看不到開始或者儘頭,猶如一片無邊無際的海洋,而他就是漂浮於其中的唯一一架孤舟,可能下一秒就會被吞沒。
葉迦用力地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然後,他透過全知之眼,一點點地,認認真真地尋找著黑暗中任何一點可能存在的突破口。
葉迦突然注意到,在黑暗深處的某個地方,透過來一點微弱的光亮。
那是什麼?
他不太確定,但是,本能告訴他,那或許……十分關鍵。
幽深起伏的黑暗中幾乎沒有任何的著力點,前進變得格外困難。
葉迦隻能踩踏在那些被吞噬的殘魂的臉上,一點點地艱難向前進著。
那亮光非常黯淡,就像是狂風中即將被吹滅的蠟燭,或是湍急波濤上倒映著的微弱月光,似乎下一秒就能被周遭的黑暗徹底淹沒。
有好幾次,葉伽都懷疑那抹亮光會在他眨眼的瞬間消失。
但是它沒有。
它始終艱難而固執地亮著,猶如某個支撐已久的執念,在一切都已然湮滅之後,仍舊固執地留存於世間。
越來越近了。
葉迦幾乎已經能夠勉強看到亮光的輪廓。
那是一個球體,周圍懸浮著一層薄薄的屏障,而在球體中央,則是漂浮著許多……
靈魂。
那層屏障與其說是保護,不如說是禁錮,一條條閃爍著微光的細線從它們的身上延伸出來,消失在了黑暗的儘頭。
葉迦微微一怔。
他不清楚,自己現在看到的究竟是什麼。
葉伽靠近過去,隨著距離的縮短,那些靈魂的輪廓逐漸清晰起來。
它們大多數都是殘魂。
虛弱,蒼白,輪廓有的清晰,有的模糊,但是和那些早已被黑暗同化到麵目混沌的靈魂比起來,它們要顯得完整的多。
“喂……”
葉伽沒有抱太多希望,試探性地開口道。
沒有靈魂響應。
葉伽沒有氣餒,再度靠近幾分:“喂,你們能不能聽到——”
他的聲音驟然收住。
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哽在了喉嚨裡,阻止他將剩下的話說完。
那是一個被剝去皮膚的靈魂,鮮紅的肌肉和筋健失去了皮膚的保護,裸露在外,但是卻依然能夠看出身材的年輕和姣好。
雖然無法看到麵容,但是葉伽就是知道她是誰
她的皮膚曾經被懸掛在那個狹□□仄的集裝箱內,等待著被運往彆處。
葉伽下意識地放輕了呼吸,緩緩地扭頭,向著一旁的另外一個靈魂看去。
那是一個麵容熟悉的年輕主婦,身上的從胸口到腹部都被鮮血浸染,衣服之下血肉模糊——葉伽記得,自己曾在百鬼夜行之後的居民區內親眼看到,她的丈夫一次次地將刀捅入她的身體。
怎麼回事……她們為什麼會在這裡?
葉伽感到自己的大腦一片混沌,無數種猜測在混亂中沉浮。
正在他陷入愣怔中的時候,突然,一旁一個細細的聲音響起:
“是你……”
他猛地一愣,扭頭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隻見一個隻有七八歲的男孩站在不遠處,在他眼睛的位置是兩個鮮血淋漓的窟窿,似乎被人挖了出來似的。
小男孩用那雙空蕩蕩的眼窩看著葉伽,好像不借助視力也依舊能夠看到他一般。
比起其他人,他的麵容要更加清晰,也還沒有喪失思考和說話的能力:
“我知道你。”
小男孩用童聲篤定地說道。
——他應該就是那對眼珠的主人了。
葉伽怔了下。
但是,在他見到時,那對眼珠已經被裝到了盒子裡,那對方又為什麼會知道自己?
似乎看看出了葉伽的困惑,那個小男孩開口說道:
“因為她和我說起過你呢。”
她……?
葉伽感覺自己喪失了思考能力。
他不願想,也不敢想。
小男孩的聲音在一片死寂中聽上去格外的清脆而天真:
“我來的時候,她就已經在這裡啦。”
“但是,她很少開口說話,大部分時候都在發呆。”
小男孩轉頭指了指一旁的兩人:
“那個大姐姐和阿姨一開始也還能說話,但是慢慢的也隻會發呆了。”
他的表情有些悲傷:“我最近發呆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了……或許很快我也沒辦法繼續說話了。”
“但是,她雖然發呆的時間長,可是卻還是能偶爾說說話,”小男孩歪歪頭:“而且,她好像是我們中在這裡待得最久的人呢。”
葉伽聽到自己問:“你說的她……就在這裡嗎?”
自己的聲音聽上去陌生而遙遠,葉伽幾乎有些不確定這句話真的是自己說出來的。
“當然啦。”沒有雙眼的小男孩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她就在那裡。”
“你是來找她的嗎?”小男孩問。
葉伽說不出話。
小男孩抽了抽鼻子:“真好呀,我也想見我的爸爸媽媽。”
說完,他就站在原地不再動了,好像是也開始發起了呆來。、
葉伽向著對方指著的地方看了過去。
冥冥中,好像有什麼力量強迫他繼續向前,繼續靠近。
隨著他的前進,渾渾噩噩的殘魂在他的身邊分開,為葉伽讓開一條道路。
道路的儘頭,是一縷殘魂。
光芒暗淡,殘破不全,麵容已經幾乎消失,隻能隱約看到模糊的人形輪廓,一根細線從她的身上向著黑暗中連去,雖然它看上去最為破碎,但是,在那根細線上的光卻似乎要比其他靈魂更亮幾分。
霎那間,葉伽如遭雷擊。
這種事情……真的有可能發生嗎?
他不敢想,不敢思考,不敢呼吸。
那縷殘魂似乎也同樣感知到了什麼,遲鈍而呆滯地抬起眼,向著葉迦的方向看了過來。
葉迦呆愣著,回望著她。
他張了張嘴,但是,卻沒有任何聲音從他的嘴裡發出。
……是你嗎?
真的……是你嗎?
媽媽。
·
人類與厲鬼混戰在一起。
除了有經驗的玩家之外,參戰的還有普通的超自然管理局的成員,他們謹慎的地組成機動小隊,利用道具,解決著那些落單的厲鬼。
每一個人的眼底都燒著熊熊的火焰,掙紮著,不止為了自己的求生,更是為了整個世界的未來。
空中。
母親的背後,巨大的肢體張牙舞爪地蠕動,正在一點點地重新拚湊完全。
她陰惻惻地眯起雙眼,定定地看向不遠處的怪物。
不知道為什麼,皮囊的深處似乎傳來一絲不適。
母親皺皺眉,但還是將這種不適忽略掉了。
她抬起眼,憤怒地注視著麵前的血蠱魚。
必須要要殺一儆百。
讓所有的厲鬼知道,背叛自己將會是什麼樣的結果。
·
無邊的黑暗中,靈魂的光芒微弱而暗淡。
青年無法自抑地戰栗了起來,從頭到腳都在打著哆嗦。
腦海中仿佛混沌成了一片漿糊。
那張臉……輪廓模糊,幾乎無法辨認出五官,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葉迦就是認出了對方——即使已經過去了那麼長的時間,但是,那熟悉的氣息卻好像是烙印似的,被深深地烙進了靈魂深處,縱使他以為自己早已將其遺忘,但是在多年之後觸碰,仍舊會帶起一陣陣鑽心的疼痛。
就像是被重新帶回那天雷聲大作的雨夜。
他渾身濕透,站在門前,哆嗦著向著黑暗的房間內看去。
“你……”
葉迦的聲音嘶啞,幾乎聽不出原本的聲線。
他驚慌無措,小心翼翼,幾乎帶著點恐懼。
你在發呆嗎?
你在醒著嗎?
你……還能認出我嗎?
所有的問題全部都哽在葉伽的喉嚨深處,無論如何都發不出任何完整的聲音。
麵前已然混沌,失去理智的殘魂定定地望向他,時間似乎沒有了意義,一瞬間被拉長成一輩子,一輩子又被縮短成轉瞬間,終於,許久之後,女人的殘魂抬起手,一點點地向著葉迦探了過來。
那張模糊的臉上,帶上了些許葉迦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神色:
“……小……伽……”
葉迦的指尖冰冷顫抖,他抬手,向著對方探去。
泛著黯淡白光的魂體虛無縹緲,似乎下一秒就會被吹散。
模糊殘破的手指觸碰到了葉伽的指尖,然後……穿了過去。
明明沒有任何實在的觸感,葉伽卻難以遏製地一抖,好像是被燙到似的。
她眼眸微彎,露出一點笑模樣:
“長……大……了……”
在話音落下的下一秒,隻見殘魂背後的細線寸寸斷裂。
殘缺的靈魂開始一點點地消散。
“等……等等……”葉伽驚慌地收緊手指,但是掌心中的靈體卻變成破碎的粉末:“先彆走……”
不要走。
再等等……
明明……才剛剛見麵啊。
·
血蠱魚擺動著尾巴,微微低伏下腦袋,巨大的山羊角上閃爍著尖銳的光,然後再次直直地向著那仿佛無法動搖的肉山衝去——
嵇玄在戰鬥中瞥到,心下驟然一震,厲聲道:
“彆過去!”
但是已經晚了。
觸手破空,角度刁鑽精準,徑直向著血蠱魚核心的方向卷了過去!
血蠱魚巨大的軀體被觸手牢牢地禁錮,任憑它如何掙紮都無法擺脫束縛。
母親快意地注視著它。
觸手狠狠地紮入它的肋骨下,在它痛苦的顫抖下一點點地深入,向著它的核心探去。
血蠱魚艱難地調轉過頭,哆哆嗦嗦咬住母親的其中一隻觸手,似乎縱使送命,也要扯下對方的一塊肉似的。
“不識好歹。”母親冷笑一聲。
她的觸手驟然收緊,血蠱魚發出一聲哀鳴。
但是,就在母親即將把那滴鮮血和眼淚凝成的核心捏碎之時,她的動作卻猛然停了下來。
“怎……”
她瞪大雙眼,猩紅的瞳孔緊縮。
·
鬼魂誕生於執念。
執念消亡,魂體即散。
葉伽低下頭,愣怔地注視著自己空空蕩蕩的手心。
背後的黑暗傳來騷動,似乎在不安地震顫似的。
他緩緩的收攏手指,隱約可以看到刀刃的形狀在掌心內顯現。
母親對這個空間的掌控能力在下降。
他不止能夠重新召喚出一部分自己的武器,而且還知道了應該如何才能破壞掉母親的皮囊。
葉伽緩緩地扭過頭。
失去雙眼的小男孩在他的身後看著他,童聲稚嫩,但是卻帶著一種和年紀不符的成熟,他小心翼翼的問:
“哥哥,你是不是要走了?”
葉伽:“是的。”
他低下頭,將掌心虛虛得落在對方的發頂,溫柔地低聲回答道:
“但是彆擔心,我會帶著你們一起走。”
“那,那我能重新見到爸爸媽媽了嗎?”小孩的聲音中帶著雀躍。
葉伽笑了下:“或許不能。”
他的聲音輕而柔和:“但是,總有一天,會重聚。”
緋紅的刀刃劃出完滿的圓弧,在無聲掠過的瞬間,閃爍著亮光的絲線齊齊斷裂。
束縛連同執念一齊消散。
·
觸手戰栗著,失去了氣力,已經無法再困住血蠱魚了。
它從裹纏中掙脫了出來,歪歪扭扭地向著遠處遊去。
但是母親卻已經顧不上它了。
她的皮膚下傳來“喀拉喀拉”的細微聲響,乾枯龜裂的紋路開始飛快地在女人白皙的皮膚上蔓延,仿佛蜘蛛網一般擴散,在眨眼間就遍布全身。
“不可能……不可能!”她表情猙獰,聲嘶力竭地喊道。
這……這個皮囊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突然就支撐不住了!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她不允許……不允許!!!!
母親慌張地抬起手,將從臉上跌落的碎塊拚湊回去,試圖將它們按回原位,但是她的動作卻導致更多的碎塊跌落下來,整個人都在飛快地分崩離析。
“啊啊啊啊啊——”她淒厲地慘叫出聲:“快,給我新的軀體,快!”
女人肚子鼓動著,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其下掙紮,試圖脫出——
霎時間,全場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了過來。
但是,他們沒人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突然發生這樣的異變。
就像是迅速風化的土層,母親的皮囊快速地崩潰著,很快,那些慘叫聲變成了粘膩的蠕動聲響,不再具有了人類的發聲器官,很快,就連人類的形狀都不再擁有。
“砰!”
一聲巨響。
容器瞬間崩潰,一堆鼓鼓囊囊的肉瘤從空中跌落下來。
不……
不不不不不!
肉瘤無聲地尖叫著,在半空中拚命地掙紮著。
地麵上裂開縫隙,怪異奇詭的紅光隨之亮起,在深深的淵藪之下,彼岸緩緩張開大門,迎接著它的原住民。
正在這時,隻聽刺啦一聲——
銳利的寒光閃過。
在血雨之中,蠕動的肚腹被從內部破開,青年的身形從中脫出。
葉迦感到自己在墜落。
他仰著頭,望著被陰雲覆蓋的蒼穹,在雲層和雲層的縫隙之間,隱約能夠看到湛藍色的天空,就像是被水洗過的寶石,閃爍著遙遠而冰冷的光。
他在恍惚間下墜,失重感籠罩著全身。
視線裡,是傾瀉的血雨,渺遠的星河,遠遠的傳來喧鬨的聲響,但是葉迦卻什麼都聽不真,隻聽聽到在耳邊掠過的呼呼風聲。
下沉,下沉。
四肢沉重的仿佛灌了鉛,根本無法抬起,似乎能夠就此睡去。
葉迦的眼皮緩緩落下。
突然,毫無預兆地,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好像是利刃一般,直直地切入一片混沌之中,瞬間將葉迦從那種近乎恍惚的狀態中扯了回來:
“哥哥——”
對方的聲音低沉急促,尾音微微戰栗,飽含著某種充沛到滿溢出來的情感,幾乎令人的心臟猛地一顫。
葉迦一怔。
下一秒,他感受到自己被死死地擁進了一個冰冷的懷抱裡。
墜落停止了。
他抬起眼看去。
男人低垂著眼眸,長長的眼睫下,一雙猩紅的眼瞳在眼眶中微微戰栗,冰冷的手臂因克製而顫抖著,好像是難以置信般地擁緊懷中的青年。
他似乎害怕用力太輕,將對方再次從懷抱中溜走,又好像害怕抱得太緊,讓幻影捏碎。
葉迦按住對方的臂膀,掌心下真實的觸感將他從混沌中拉回:
“阿玄……”
他喃喃道。
葉迦眨了下眼。
一大顆淚珠滾了下來。
嵇玄被嚇了一跳,一時間居然有些手足無措,他緊張地問道:“怎,怎麼了?”
葉迦抬起手,如夢初醒般碰了下自己的臉頰。
冰冷而潮濕。
淚水滑落下來,順著下頜落下,滴落在嵇玄的手背上,將他燙的一抖。
啊……是這樣啊。
葉迦搖搖頭,勾起唇角,琥珀色的眼底被洗的越發清透明亮:
“隻是……見到了一個人而已。”
一個對他很重要的人。
嵇玄凝視著他。
許久之後,他低下頭,輕輕地吻去了葉迦的淚水。
他的指尖仍舊帶著濃重的血腥氣,殺戮帶來的戾氣還尚未從他的眼底逝去,但是他的嘴唇冰冷柔軟,輕輕地拂過青年冰冷的臉頰,溫柔的好像是一片羽毛墜落。
嵇玄一點點地吻到葉迦的唇上。
這次,葉迦沒躲。
兩人唇貼著唇,嵇玄喉嚨間溢出模糊的聲音,好像是撒嬌一般:
“哥哥,你答應過我,在一切結束之後……你說話算話嗎?”
葉迦笑了一聲:
“嗯,說話算話。”
他抬起頭,回應了這個吻。你是天才,:,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