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第一百七十一章(2 / 2)

那拉貴人啞聲道:“妾……多謝貴妃開解。”

“我受甘棠之托,本當如此。”敏若溫聲道。

那拉貴人搖了搖頭,又道:“可、可我還是盼著她能一生順遂幸福……策淩曾有妻室,膝下也有子女,豈是甘棠的良配啊?”

說這話時,她目中隱隱有幾分淒苦之意。

敏若道:“策淩是下選,但也是甘棠不得以的結果。若看不開,自然人人都覺著這門婚事不好。其實我也覺著策淩與甘棠並不堪配,但甘棠如能不以此自苦,策淩也未必不是一個好的跳板。至少成了婚、離了宮,從此天大地大,任她遨遊。”

那拉貴人呐呐半晌,眼圈泛紅,囁嚅道:“我兒命苦……”

“我最厭煩聽這一個命字。”敏若搖了搖頭,口中說著厭煩,其實神情還是令人一看頓覺心安的溫和平靜。

她拍了拍那拉貴人,意味深長地道:“人這一生,能把前程萬物都握在自己的手裡才是本事,咱們應當相信甘棠有這個本事。若隻沉溺在眼前一時的‘不如意’上,與其說是憐惜孩子,我倒覺著是看低了甘棠。”

那拉貴人一怔,猛地抬頭看向她。敏若眉眼間溫和依舊,那拉貴人無言半晌,終是輕輕點了點頭,“我……我知道了。”

看她應得勉強,敏若心中無奈,轉身從爐子裡將烤著的紅薯扒拉出來,夾在盤子裡晾著,一邊道:“我是否應直接對你說,甘棠並不在意她額駙是誰,有怎樣的身份……無論是出身博爾濟吉特氏還是什麼姓氏,是不是鰥夫有沒有子嗣,她都不在意。她隻需要一個額駙而已,這個額駙哪怕明天就要死了,也能夠幫助她達成目的,她隻要達成目的,並不在意額駙這個人。”

那拉貴人攥緊了手中的帕子,“可、可女人這一輩子,哪有不需要夫君的啊?”

看出她眼中真切的茫然,敏若忽然笑了一聲,然後問:“那咱們的夫君,與咱們舉案齊眉,相互扶持過嗎?”

這個問題屬實將那拉貴人問住了。

她好半晌無言,敏若隻顧盯著那幾個漆黑的紅薯看,過了許久,聽到那拉貴人低低的聲音,“正因我未曾有過,才盼著甘棠能有,能有個人疼她愛她、珍惜她、嗬護她。”

“可甘棠所求並非如此。”敏若徐徐道:“她不想做依附於人的藤蔓,也不求有一個舉案齊眉疼她護她的夫君。其實說到底,女子這一生,誰疼是疼?靠山山倒,靠樹樹搖,自己能護著自己,才能一生安穩幸福。”

那拉貴人抿抿唇,想說這實在是荒唐謬論。

她這些年在宮中,雖不算多風光榮華,無聖寵傍身也門庭冷落,但日子卻也算過得去。

但哪怕她年過四十膝下有女長成,在禦前也還是不得不謹慎恭順,處處小心——她與女兒的生死榮華,都掌控在那一人手中。

……可這天下間,誰的生死榮華不掌控在那個人手中呢?

見她麵露茫然之色,敏若猜出她心中所想,繼續道:“甘棠的一生已被她的皇父掌控了,難道還要讓她將後半生的安穩平靜交托給另一個男人,把僅屬於自己的那點也交出去令他人掌控嗎?

若甘棠有一日與額駙離心了呢?心已交出去了,和離不得、分家無門,難就要讓甘棠苦苦煎熬著度過餘生嗎?幸福、平靜、安穩,如此要緊的東西,隻有握在自己手裡,才能永遠無憂。”

雖然敏若因一來與她交情不深,二來到底受甘棠所托,不能太刺激那拉貴人,所以頗為收斂言辭,但這些話還是給那拉貴人造成了不小的衝擊。

那拉貴人乾坐了半晌,敏若沒給她繼續猶豫遲疑的機會,直接問她:“你真覺著,讓甘棠將後半生也交托出去,從此將一世喜怒哀樂都寄托於人,是一件好事嗎?”

那拉貴人麵色一白,敏若就知道——說動了。

她這其實算得上是偷換概念的詭辯,說來頗有些不講武德。

不過那有什麼?不管黑貓白貓,能抓到老鼠就是好貓。

要快準狠地攻破那拉貴人的心房,不走詭辯路數減少口水的浪費,難道要她拉著那拉貴人的手推心置腹,由淺入深循序漸進大談女性自強的真理,用真情感化那拉貴人嗎?

不好意思,她懶。

“好了,嘗嘗這甘薯。安兒昨兒送來的,各個捏開都是黃澄澄的顏色,也甜,聽說還高產,這品種真是不錯。”敏若和氣地笑著,用小刀將在巾子上滾乾淨了的紅薯切開,用帕子包著分給那拉貴人一半。

那拉貴人有些手足無措地接過,敏若笑了笑,道:“沒吃過這個吧?”

那拉貴人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連忙致謝,小心嘗了一口,然後眼睛微亮——方才瞧著那東西燒得黑黢黢的樣子,她還以為味道會令人難以下咽,結果入口竟然軟糯香甜,頗值一嘗。

敏若見此,微微一笑,目光透過她背後的窗看向殿外,輕聲與那拉貴人道:“咱們已注定是活在四方天裡的人了,孩子想飛、能飛,就叫她們飛一飛試一試吧,翟吉邁,一生喜樂皆係於他人的滋味,咱們嘗夠了,難道還要讓孩子再嘗一嘗嗎?”

翟吉邁係那拉貴人閨名。

忽聽到敏若喚她的名字,那拉貴人不禁恍惚一下,然後眼神複雜地牽牽唇,低聲道:“自僖嬪姐姐去後,已許多年未曾有人喚過我的名字了。”

旋即回過神來,細細品著敏若的話,她秀眉輕蹙起,目露遲疑之色,“可……無枝可依,步步難行……”

敏若知道她是真情實意地覺著無枝可依會十分困難,而非推脫和胡亂找來的理由。

她的內心深處就是這樣覺著的,四十年日複一日積攢下的認知觀念,沒有那麼容易被動搖。

可越是如此,敏若心裡才越悲哀、越想罵人。

她輕輕吸了口氣,然後握住那拉貴人的手,聲音很柔和,又有不可動搖的堅定,“誰說,女子就一定要有枝可依,依附於男人才能活呢?”

那拉貴人呐呐半晌,道:“自來如此……”

“誰定下的自來如此?”敏若隻恨自己張不開嘴說臟話,吸了口氣平複情緒,定定望著那拉貴人,問她:“你可知你手中的甘薯多少錢能得一個?”

那拉貴人沒想到敏若的話題跳的這樣快,在敏若看似溫和卻難掩強勢的目光下下意識地配合,茫然道:“二、一錢銀子?”

敏若忽然笑了一聲,那拉貴人便知自己說錯了,抿唇道:“恕我孤陋寡聞。”

“一錢銀子足夠買它一大筐了。”敏若搖搖頭,道:“民間七錢銀子能買一石米,二錢銀子可買一匹尋常布……②,所以在民間生活飽腹本沒有那麼難,又有什麼無枝可依便不能活的說法呢?”

那拉貴人想想,道:“可甘棠是皇家公主……”

“皇家公主一樣也是活。”敏若指了指桌上的書冊賬本,“你可知甘棠在那些東西上花了多少心思?她能盤活那些東西,那些東西也能養活她。這世上本沒有誰離了人扶持就活不下去,不過是有些人不想讓女子知道靠自己就能活罷了。”

她言辭略有些激烈,那拉貴人聽在耳中,有些坐立難安。

敏若繼續道:“我有一個友人,她年輕時婆家容不得她,將她和繈褓幼兒趕出家門,沒有娘家可以依靠,她自己摸爬滾打求生,現在是留玉齡的大掌櫃。”

縱然身處深宮,又有哪個女人不知留玉齡?

那拉貴人不禁輕輕吸了口氣,目露幾分驚歎,可回到自己女兒身上,她又忍不住道:“可士農工商,與民爭利未免不夠體麵。”

“什麼體麵?什麼是與民爭利?甘棠瑞初她們做的生意,恰恰不是與民爭利,而是與了不知多少你口中‘無枝可依’的女子生息!”敏若緩緩起身,道:“你難道就不願意相信,甘棠真的很優秀嗎?”

不知不覺間,那拉貴人的擔憂已經被敏若從甘棠的婚事上拉走,聞敏若此言,那拉貴人忙道:“甘棠自然優秀……”

“那就信她一回吧。信她天大地大,自己就能做自己的依靠。”敏若注視著她,道:“也信你自己一回,信你生出的女兒,總不會差。”

那拉貴人抿抿唇,終於用力點了點頭。

敏若便笑道:“說通了你,甘棠的花我收著就不虧心了……和她聊聊吧,我再怎麼說都是外人,你們母女好好地聊一場,才更能知道彼此的心意。她知道你擔心她,而你如今難道還不懂她嗎?”

那拉貴人聞此,麵色鄭重起來,衝敏若福身一拜,道:“貴妃今日所言,字字句句,妾銘記於心。”

“容我懶怠,就不送客了。”敏若道。

那拉貴人溫順地低了一低頭,輕輕退下了。

蘭杜免不得客氣地送她出去,送走了人,回來見敏若坐在炕上喝茶,一麵轉身提了熱水來,一麵輕聲道:“您可是累了?”

“我是替蓁蓁和瑞初她們覺著累。”敏若搖搖頭,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蘭杜卻聽明白了,便也笑了,道:“公主們忙碌於此,多艱難亦甘之如飴,便如娘娘您其實不愛與人打這樣的交道,但今日還不是苦口婆心地長勸了那拉貴人一番,沒有絲毫急惱厭煩?”

敏若沒言聲。下午時甘棠來了,見她笑得神采飛揚,想來那拉貴人回去後的母女談心進展不錯。

如此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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