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第一百八十五章(1 / 2)

正式選秀還要等九月初,八月裡,在敏若的殷殷盼望、望眼欲穿之下,法喀、海藿娜終於帶著舒鈺正式回到京中。

他們回京那日敏若未曾出宮迎接,但聽到宮外傳來的消息,還是不禁長鬆了一口氣——總算回來了。再不回來,她這永壽宮真要成了京師保媒聖地了。

在法喀他們將要抵京之前,敏若已經通過康熙快刀斬亂麻地解決了東宮方麵希望結親的問題。

事情其實好辦。

康熙召法喀回來,明顯是要將自己的安危交給可信之人,先不說他如今對太子心懷忌憚、失望種種感情,太子對他也是失望而畏懼,父子二人感情大不如舊,就算是放在這對父子感情尚好的時候,康熙也能夠容許太子對自己的心腹伸手、拉攏勢力而心中毫無芥蒂的可能性也幾近於無。

這世上,能正大光明地與皇帝心腹結親、結盟的太子,隻有皇帝本人也在為他鋪路,父子之間親密無間毫無猜忌的。

很顯然,如今這對父子,並不屬於那列。

所以敏若要借康熙之手處理這樁麻煩事,隻需要對康熙將此事陳述清楚,然後表明心願便可以了。

紫禁城就這一畝三分地,太子妃的動作並不算隱秘,甚至頗有些大搖大擺的意思,康熙不可能無知無覺。

讓他一直安靜不發的原因隻有一個——他在等待法喀的態度。

而在法喀一家抵京之前,哪怕沒有書信往來,敏若也能夠全權代表法喀行事。

正因為清楚這一點,所以康熙在等待法喀的態度,其實就是在等敏若的動作。

敏若的反應沒讓他失望。

不過康熙若是直接乾脆地答應了敏若的請求,豈不是對不起敏若這些年心裡罵的那麼多聲狗皇帝了?

敏若將煩憂與請求徐徐與康熙說清後,康熙一言不發地盯著她看了半晌,目光莫測,看不出喜怒。

敏若溫馴地微微垂下眼簾,不與皇帝直接對視,似乎沒看到康熙危險莫名的目光,仍然從容端靜。

靜了半晌,康熙才忽然道:“這麼多年,朕總覺著看透了你,又無時無刻不覺得從未看透過你。瓜爾佳氏的婚事,真不要?”

“碌碌一俗人,有什麼好看的。”敏若低眉淺笑,口吻輕鬆隨意地回答了康熙前一句似乎是感慨的言語,然後方平靜答道:“我與法喀、海藿娜都隻希望肅鈺能獲一心人,然後如他的阿瑪額娘一般,相守一世、互不相辜、終生不離。”

康熙似有些唏噓,“你們這要求聽來簡單,想要達成又有多難。這世間權柄榮華、富貴萬千,天下人趨之若鶩,誰不心動啊?在權柄富貴四字之前,所謂真情實愛,多少人都看做一番笑談。”

敏若目光仍舊平和,徐徐吟道:“不羨黃金罍,不羨白玉杯。不羨朝入省,不羨暮登台。千羨萬羨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來。”

康熙聞此,定定看她半晌,敏若此刻終於從容與他對視,眼眸似乎清澈如初。

康熙終於道:“昔日西江水,今猶未改忽?”

他試圖借詩人在詩中抒發的對故鄉之水的念念不忘,來探究敏若之心。

敏若於是緩緩道:“舊盼寧見日升月落、守草木葳蕤四季更替安度一生,此誌,今仍未改。”

康熙便點點頭,似是隨意地道:“朕知道了。”

二人又對坐半晌,然而也不知是不是話都說完了的緣故,此刻對坐,竟隻有相對無言。

半晌後,敏若起身行禮:“舒窈今日回宮,上次她鬨著要吃炙羊肉,正命宮中預備,妾得回去瞧瞧。……您可要來用晚膳?”

康熙想了想,點點頭道:“朕有政務處理,食時再去。”

敏若笑著應了一聲,然後款款告辭,剛要踏出暖閣,忽聽身後康熙問她:“若是此生能選,你是想做紫禁城中的貴妃,還是一世的鈕祜祿氏三格格?”

康熙言語頗平和,不是平日用來讓人摸不清他情緒的故作平和,而是發自內心的真平和,又似有幾分真切的感慨。

敏若腳步微頓,心跳條件反射一般微微加速,神情麵色卻鎮定平和的好像不是真人,而是一幅畫一般。

瞬息之間,敏若心中已是萬千波濤滾滾,她從容轉過身,向康熙莞爾溫柔又灑脫疏恣地一笑,眼中似有幾分狡黠光亮,“若這一生能由妾自己做主,妾隻想做一回敏若,幽居山野,與雲月為伴,不入天下所有富貴叢。”

言外之意,是既不想做貴妃,也不想做鈕祜祿家的三格格。

她這話說得稱得上“大膽放肆”,一旁服侍的梁九功心怦怦直跳生怕她撞到康熙的槍口上,然而留意到康熙一瞬似有些愣怔旋即失笑的表情,敏若就知道,她算對了。

此刻若答做貴妃,然後陳述向康熙的深情,確實無過,但也無功,反而易破人設;若答做鈕祜祿家的三格格,那言外之意,難道是對皇家心存怨懟嗎?

不如直接告訴康熙,姐兩個都看不上。

一個也沒抬高,一個也沒貶低,有些出格,卻不會惹惱康熙,哪怕康熙心情不妙時聽到這句話,也頂多覺著敏若“不識好歹”罷了。

然康熙此刻,心情著實不錯。

因而他隻是悠悠呷了口茶,幽幽道:“你這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衣食住行處處講究的性子,真要遁入山野過隱士生活,隻怕早晚養不活自己。”

敏若頗為光棍地道:“妾如今不是有您養著麼。”

才怪,永壽宮的用度是從內廷撥,但除了日常用度之外的份例銀,敏若卻從沒動用過,都按數添倍抵日用之額後,用做宮外施粥米、藥材、寒衣之用的添頭了。

可以說這些年,除了時節賞賜、貢品物件之外,她並沒用過宮中多少。

大頭的貴妃份例,都散之於民了。

永壽宮的花銷用度單有一本賬冊走,要說康熙養她,實在是無稽之談。

但康熙知道她有濟民的習慣,卻不知其中底細根由,聽敏若此言,不禁笑了,道:“你這性子,朕有時都想,能教出容慈、靜彤她們那般穩靜有度的孩子,還能生出瑞初,真是愛新覺羅家祖宗庇佑了!”

呸!

敏若心中的小人憤怒掐腰,麵上則又擺出頗為光棍的神情,道:“可妾就是教出來、生出來了。”

康熙白她一眼,擺擺手道:“去吧!”

敏若於是款款一欠身,剛剛轉身要走,忽然又聽康熙喚她,便又得駐足轉身,心裡憤憤想:到底有完沒完了?他乾清宮的門檻就那麼貴,讓她跨一下都不行?!

康熙道:“隻朕與你二人,不要稱‘妾’,聽著怪彆扭的。”

敏若看他一瞬,淺笑點頭:“我記下了,皇上您放心。”

康熙輕哼一聲,“朕也不是頭次說了……你再記不住,可算半個違君了。”

敏若忙做惶恐狀點頭,康熙看著鬨眼睛,揮揮手叫她快走。

敏若於是放心轉身離去,已走出暖閣,梁九功滿頭是汗地送她——方才那情景,他竟比敏若這個當事人都緊張。

將要邁出殿門,敏若腳步忽然微頓,梁九功聲音低低道:“毓主子?”

敏若搖搖頭,恢複往日寧靜從容的模樣,抬腳邁出乾清宮高高的殿門。

方才那一瞬間,她隱約聽到康熙的聲音。

“可若能再選這一生,朕還是要做這皇帝,要永永遠遠地守這紫禁城……”

順著台磯往下,敏若走到庭院正中,梁九功要送她出宮門,因而一直隨她行走,卻見她忽然駐足在中庭,回頭往大殿看去,稍有些疑惑,卻沒出聲詢問。

敏若其實隻是輕描淡寫地看了一眼,然後便立刻轉身繼續往出走。

今日的對話,忽然讓她意識到,康熙老了。

因老了,才會有這諸多的感慨,年輕時康熙的感慨總是與壯誌一同抒發出來的,即便偶爾有落寞之言,眼角眉梢也儘是天下在握、坐居九五的把握。

今日這感慨,倒好像回首前半生,立足山巔垂眼,想看一看身邊的芸芸眾生,一路走來,都有了怎樣的變化。

可惜,皇帝就是皇帝,哪怕垂垂老矣,哪怕疾病纏身,哪怕用溫情裝飾麵容,張口時,還是能露出一口鋒利的獠牙。

即便眼睛已經不能輕鬆地看清楚奏章上的文字,哪怕已經挽不動年輕時的硬弓,他對權利的掌控欲也不會有半分減弱。

今日殿中,看似是感慨而隨意的交心談話,但本自試探而始,又怎麼可能輕鬆得起來。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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