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第一百九十五章(2 / 2)

三人分吃橘子說話,敏若到底又叫人換了清涼解熱的茶水來,又問瑞初道:“你啟程的日子定下了嗎?”

“下月初三動身。”眼下馬上要出正月了。

敏若看著女兒,也舍不得,但許是習慣了這樣的離彆,或許是她一貫對生離死彆看得很開,倒沒多傷心,隻叮囑:“過去了南邊正是炎熱的時候,雖然公事緊要,也要珍重身子,仔細中暑。”

她看著自己的孩子和自己的學生們義無反顧地奔向無垠世界、蒼茫宇宙,看著她們勇敢地拔刀與天地一戰,她所能做的,唯有祝福、唯有幫助、唯有期盼她們成功並平安。

不過瑞初身邊為她的身體日常牽腸掛肚的大有人在,瑞初也並非不會照顧自己,在這一點上敏若倒也不必操心多少。

在瑞初溫言淺笑地應答之後,敏若又問:“題字討到了?”

瑞初輕輕一笑,側頭喚人進來,上好的宣紙展開,露出圓勁秀逸的三個大字——飛白樓。

康熙喜董字,筆墨間亦有其逸美流暢之韻,藏書樓定飛白,亦似要取其書中雅韻,康熙之字跡凝雅,也算得宜。

看得出康熙做這三字時有意使筆墨舒達更為流暢,想來也是如此理解的。

知道瑞初取“飛白”二字真正緣故的敏若盯著那三個字,卻怎麼看怎麼覺著不對味。

其實是瑞初帶兩名婢女泛舟遊湖,看到鷗鷺驚起,飛鳥掠過,振翅高飛縱橫天際,而取其自由瀟恣之意,便非常草率地為尚未建起的藏書樓定名“飛白”。

見敏若凝神看著那三個字,瑞初輕聲道:“皇父的書法又有進益。”

是啊,合不合意有什麼要緊的,是誰寫的才重要。

其實康熙這兩年身體腕力大不如前,字也難免有所退步。

但敏若還是笑了,點頭附和道:“是如此。”

阿娜日對書畫這種東西就是十竅通了九竅——一竅不通,完全聽不懂她們打的什麼機鋒,看了一會,摸著下巴道:“好像是比胤禮寫的好看點——”

不過她早非常偏心地將寫字最好看的人在心裡封給了敏若,後來又陸續勻給了黛瀾和瑞初一人一點點,康熙這會就完全沾不上邊了。

“既是要用的,且收好了吧。”敏若道:“不行就先用木框和玻璃稍微裝裱保護一下,等回到江寧再叫人比做匾額。”

瑞初道:“女兒也是這樣想的。”她在敏若麵前少有一個“不”字,一是因為不願違背敏若的意思,二則是因為二人有一種出奇的

默契,在思想包括對事情的處理上都高度同頻。

默契到如此地步,交談溝通自然順暢,打配合做事也從來無需多言便能配合得天衣無縫。

敏若太擅長揣摩分析彆人的心思,隻要她想,她可以和無數人有默契,可以讓天下人都覺得她簡直是人生知己。

但唯有和瑞初,她隻需要按照自己的方向思考,就能夠保證自己和瑞初對事情的看法高度同頻。

哪怕在母女倆身上,這似乎也是很難得一見的。

敏若凝視著自己親手雕琢出的美玉許久,才道:“此去江寧,一路順風,萬事順利。額娘很好,不必惦記額娘,專心你自己的事情便好。”

瑞初輕輕應了一聲“是”,敏若當然看得出她完全沒把後一句話往心裡去,無奈又不好再絮叨什麼。

二月初,瑞初啟程回南,與她同行的還有雪霏夫婦和多年來深居莊園的蘭若。

敏若的預感沒錯——瑞初終究是盯上這個勞動力了。

瑞初與雪霏商議著,由雪霏牽頭,以江寧為中心辦天足會。

天足會,顧名思義,是個反對纏足、提倡婦女放足的民間組織。

關注到女人的腳上,在這個時代尺度還是有些大,所以在組建天足會的核心人員身份上要求就比較高——由雪霏這個皇家公主出麵,一般人才不敢起事以身份欺壓攻訐要求什麼,但同時,反對纏足、提倡放足也很容易被和剃發易服聯係起來。

所以這個天足會必須由在江南政治意義不高的雪霏,以自己的私人身份來辦。

清初強推剃發易服令,也曾試圖禁止纏足,但在剃發易服政令嚴格的情況下,禁止纏足令就受到了很大的反撲,纏足不僅禁而不止,反而愈演愈烈。除了多爾袞攝政的時代,康熙七年也曾推行過一次廢止纏足的政令,但沒過多久便又被廢除——強製推行禁止纏足令的成本高、激起民怨反抗的風險大、而政令推行的過程中遇到的困難也多,合計成本算下來似乎不大合算。

清前期的廢止纏足令,和剃發易服令一樣,想要達到的目的是費除掉一部分舊有文化,讓原本的漢人從外表上看去與滿人無異,衣冠不存、服製皆改,二三代之後,漢人心裡已經服從認同了滿清的統治,又怎會還記得前明?

剃發易服令是在刀鋒和鮮血下強行推變的,在天足這一點上,滿清的統治者就沒有過於請求,須知物極必反,也怕激起強烈民怨,他們的大目的已經達到了,放棄一個小目標,卻讓許多因剃發易服而憤懣不滿的漢人的情緒有了緩解,何樂而不為呢?

所以再後來,到乾隆時期,禁止纏足令就是完全隻針對滿人的了,那時此令的作用與其說是打壓漢文化,不如說是要區彆滿漢。

學史時,清初那段曆史敏若其實不大好在宮裡光明正大地對孩子們講——站在她的角度上講那段史,很難沒有怨憤氣怒,人在屋簷下,為了保命最好還是低調行事。

所以她隻將文字記載給了孩子們讓她們自己參讀,雪霏讀書時還沒覺著有什麼——她畢竟生在愛新覺羅家,等成了婚,走出紫禁城深入民間,見到的人、事多了,她才真正察覺出有哪裡不對。

然後就是抑製不住的……罵祖宗的衝動。

他們自以為緩釋民怨的方法,其實無非是留下了一條口子,然後讓無力反抗、也被血嚇得再沒有膽氣反抗的男人們,將自己被強製剃發易服的不滿順著這條口子通通向女人們宣泄出去罷了。

而今漢族女子中的纏足之風,又豈是“盛行”或者“風靡”二字就能夠完全形容的?

她借宿在農家時,親眼看六七歲纏足,因為掙紮反抗激烈而被捆在椅子上的小姑娘用力用頭去撞門牆,看著家家戶戶女子“行舉嫋娜移蓮步”。

看到那個小姑娘的那一刻,她想要抄刀向強迫小女孩纏足的夫婦,但她又清楚地知道他們兩個也不過是無力反抗世道風氣甚至強權弱者,那她唯有抄刀向更強者。

她生在愛新覺羅家,是她的榮光,又何嘗不是……她的罪孽。

可抓住江山之後,以全力不惜手段地穩住江山,似乎是理所應當的行為,從古至今,這樣的事

情發生過不知多少,她隻是親眼,見證了一場血淚痛苦的餘韻罷了。

少時讀書,青年成婚,而後遊曆山水人間,雪霏從前偶爾幫姐姐們做事,也認為自己活得頗有價值了,但在那一瞬間,她意識到,她做的還不夠多。

她心中為那個小女孩不平,為天下女子不平,為……許多人事不平,她想奮力爭一把。

統治,一定要以強權壓迫,而不能以仁和愛恤嗎?

人,就一定要分出三六九等,男女尊卑嗎?

雪霏不知道,她有些茫然,抬頭看看天,再看看腳下地,然後選擇在七姐的引導下,走上目前看來,最近、又最重要的一條路。

要辦天足會,縱然有部分國策助力,但所遇阻力也會十分強勁。

雪霏自願日後的幾年裡可能都不得瀟灑,紮根在江南。看出她的決心之後,瑞初給她指出了一個能夠成為她幫手的人選。

蘭若。

蘭若屬實是個好人選,鈕祜祿氏嫡支果毅公府出身,當代果毅公的同父妹,宗室命婦出身,又帶著“守節”的“大義”,雖然瑞初、雪霏和蘭若她們本身都沒把那當做是什麼好東西,但還是不得不承認,對如今的世情來說,這名分能夠幫助她們行事。

在商談此時,蘭若道:“這名分如今好用,但如按照你們的設想,走出一段路之後,如果還想要繼續走下去,這個名分卻會成為阻礙。”

為了拉人上船,瑞初與雪霏相繼找到蘭若,“推心置腹”地促膝長談,這會眼看就要一錘釘釘了,雪霏怎麼可能讓看好的苦力跑了,連忙道:“先將眼下的困境走出去才是正經,娘娘說了,船到橋頭自然直!”

瑞初則淡定地道:“屆時總有法子解決的。”

蘭若看了她們一會,問:“你們可知,若走出這一步,就無法回頭了?”

雪霏愣了一下,然後發現瑞初也安靜地望著她,似乎也在等待著她的回答。

雪霏極鄭重、極認真地道:“我絕不後悔,亦絕不後退。如有違背,天地人神共棄。”

“那屆時,我就有法子解決。”蘭若吹了吹茶水,水霧嫋嫋升騰,一片朦朧霧氣似乎給她清潤溫柔的眉眼也添上幾分神秘的色彩,二人隻看出她的眼神極清、極亮。

瑞初於是輕聲道:“如有需要,請您隨時提出便是。”

蘭若笑了,“破局的法子

,隻在我自己身上罷了。好了,說說去江寧,我都要準備些什麼吧……”

聽了瑞初轉述她們的交談,敏若靜了好一會,忽然笑了一下,“她少年時安靜緘默,瞧著頗為柔弱,沒想還有這雷厲風行的本色。到江寧去,照顧好她。”

瑞初點頭應是。

上了他們的船,自然一切待遇從優——可以說,除了上船了就輕易下不去之外,這艘船沒有任何缺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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