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第一百九十六章(2 / 2)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蘭杜卻聽明白了。

她渾身一震,忽覺眼中澀然,往日她在敏若麵前不說妙語連珠,淺淺幾句也總能讓敏若開懷,這會卻好像喉嚨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般,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半晌,她低低的,仿佛帶著哽咽,輕輕喚了一聲:“主子……”

“喊我聲敏若吧。”敏若側著頭,似是漫不經心地,自持黑白二色一子一子落下,一招一式不假思索,好似這盤棋已在她心裡推演了千遍、萬遍。

每一顆棋落在每一個位置上會導致什麼結果,她都算得清清楚楚。

她小時候和家人下棋,是一定要贏的,哪怕不飲不食,守在棋盤邊看上一天,也要給自己鑽研出一條勝路來。

通透豁達這四個字,從前的她實在是配不上,隻是後來和著血吞進肚子裡的牙太多了,心性修養逐漸就練出來了。

她這大抵也算是一種成長吧,可惜她並不以此為傲。

蘭杜看出她眉眼間似乎懶得隱藏的對那二字稱謂的厭倦,抿著唇,咬咬牙,到底頗為順從地柔聲喚了遍敏若的名字。

敏若倚著圈椅的扶手闔眼,眉頭似是微舒,半晌未聽她言聲,蘭杜深怕她就在窗邊睡了,忙勸道:“咱們進暖閣裡睡去吧。”

敏若搖搖頭,睜開眼道:“咱們去延英樓坐坐,取去歲釀的鬆花酒來溫一壺,想吃佛跳牆,叫烏希哈不要嫌麻煩,晚膳備一缽吧。”

這會天色仍早,把晚膳做晚點吃,倒是也來得及。

自最小的舒窈都不上學了,延英樓封存許久,敏若也少過去了,今兒她忽然提起,蘭杜不敢說什麼,連忙應聲。

那邊也時時灑掃著,立刻就能迎請敏若過去,隻是蘭杜怕敏若獨坐見景傷情,思來想去,還是悄悄使人去給黛瀾傳了信。

作為頂級戰士,敏若想要擺爛的消極情緒其實就是一時的,醉了一場,然後蒙頭大睡,醒來再吃上佛跳牆,心情就好了不少,再看暢春園也順眼了。

蘭杜看在眼裡,終於稍微鬆下心。

至於這一日中她可有生出什麼大逆不道的想法——此乃永壽宮絕密,不可為外人知。

康熙啟行往五台山後一日,敏若立刻帶著人包袱款款地去了莊子上。

時下正是鶯飛草長、垂柳纖纖的好時節,敏若到了莊子上便如魚入水——快活極了。

芽芽今年周歲已有八歲,馬術修習得不錯,騎著小馬頗有些雄赳赳氣昂昂的意思。額娘要帶著女兒騎馬,安兒哪個都放心不下,到底拉著敏若容他竄出了一日空閒,然後由他帶著潔芳,陪二人騎馬踏青去。

潔芳的騎術不算出挑,但也過得去,騎在馬上慢悠悠走著,沿途見山青水碧,農田整齊,心中好不舒暢。

春日不是打獵的好時候,敏若也不缺那口肉吃,便帶著芽芽一路溜溜達達到山腳下。

這附近的莊地這些年幾經輾轉,多半都被敏若買下了。

京中的風水轉得比彆地快,這裡莊園的主人變動得其實也快,譬如當年索額圖在這邊就有一個占地寬闊、風景彆致的大私莊,最終也不過成了抵資的產業。這一片私家莊園林立,倒大多都是前朝貴族私莊,朝代更迭後轉了手,至少土地來得還算“乾淨”。

也因此,當年初來時,敏若才選擇了這裡居住。

彆的滿洲勳貴的莊田不乾淨的大片大片,時局如此,敏若和法喀能做的都有限。

彼時他們所能為者,也隻是尋回從前人丁,又不好大張旗鼓給予銀錢,也隻能依數目給地安置,不收取佃租或隻收取少量佃租以平人口舌。

搶了人的土地將人趕得背井離鄉,回過頭將土地“還回去”竟然還成了施舍,這是極沒道理的事,偏偏這就是如今世上最大的道理。

有許多失了土地人口離散已尋不到蹤跡的,還有家破人亡的,所能做的彌補就更有限。

法喀是懷著作為遏必隆後人和既得利益者的負罪感堅持尋人,為亡者收屍安葬。敏若站在局外,許是上輩子將這樣的事情見多了,心中竟生不出憤怒來,隻有冷笑而已。

不過後續這些年裡,持續不懈地尋找原本土地主人的事,也是她交代蘭齊千萬要辦的。

眼下一時如此,卻未必一世如此,風水輪流轉,誰知明年的太陽花落誰家?

變天之前,且先叫京中的“煊赫顯貴、簪纓門第”們高興高興吧。

一年春日就那麼一個月,一年的收成卻都指望在這裡,莊子上的清閒日子沒有幾日,很快上下都進入了忙碌當中。

最先開始的水稻育苗,育苗前莊子上殺豬做宴,敏若一般是不湊這個熱鬨的,但這回不知哪根筋搭錯了,竟然便裝低調地帶著蘭杜蘭芳去看殺豬。

由於她前不久有在暢春園裡情緒不穩的先例在,蘭杜提心吊膽的,生怕她哪裡想不開,見敏若瞧得興致勃勃的,血腥氣衝天也沒能衝散敏若的興致,她心裡不禁咯噔一下。

完後的筵席菜色敏若沒興趣,安兒與潔芳倒是入席了,敏若低調離開,回到正院裡,蘭杜忙命人焚香,並備水要服侍敏若沐浴。

敏若好笑道:“哪裡需要這樣如臨大敵的。”

“您是還在興頭上,等會精神頭過了,第一個急著沐浴更衣的也是您。”蘭杜絮叨道:“那場麵實在不乾淨,您還非要湊近了看,迎冬才剛在一邊都提著心,在莊子上多年,她都是敢提刀殺豬的人了,才剛我看她端盆的手發顫,眼神時時刻刻留心著您呢。”

這兩點上敏若沒法辯駁,隻能默默認了,一麵進去沐浴,一麵語氣頗輕快地道:“我是忽然發現,殺豬也自有殺豬的樂趣在其中。”

蘭杜好一陣沉默,遲疑一下,小聲問:“那……秋收時您再來看?”

胸中一腔興奮勁下去,那種血腥氣好像也不是那麼能夠忍受了。

敏若道:“看一次長長見識也就夠了。”

蘭杜頓時長鬆一口氣,連聲道:“正是,正是呢。”

筵席擺在緊外頭的廣場上,甚至排到了外麵去,算起來離敏若這邊正經是遠著呢,但因幾個莊子的人都在,人口繁多,聲音自然輕不了,沐浴一番出來,敏若坐在炕上擦頭發,隱隱還能聽到前頭熱鬨的聲響。

蘭杜看出她並不厭煩這樣的熱鬨,神情輕鬆半帶打趣地輕笑道:“往前都是聽蘭齊說得天花亂墜的,今兒托您的福,可算是見到殺豬的熱鬨了。”

敏若側頭看她,笑吟吟問:“感覺怎樣?”

蘭杜想了一會,笑道:“卻也不差。”

“是吧。”敏若低笑著,“煙火氣這東西,就是得沾地氣兒,才讓人待著舒服。”

莊子上隨手撒一把種子然後讓迎冬幫著照管的菜,長勢總是比在宮裡種下後小心侍弄的菜長得好。

康熙此次巡幸五台山沒用多長時間,回來時京中的天氣還沒轉熱。他聖駕回鑾,敏若就不得不包袱款款地帶人再回了暢春園。

莊子上馬上就是插秧耕種的時候,野菜的滋味長勢也正好,敏若吃了最後一頓迎冬親手包的蒲公英餡餃子,帶著緊急趕製出來的春筍乾依依不舍地離開。

迎冬又將各樣山貨塞滿了一箱子,臨彆時,還殷殷問下次幾時能再來。

這又豈是敏若能說準的?

她隻能無奈笑笑,然後讓迎冬多看顧著些小弘杳,迎冬管莊子上內務,一般不參與耕田,安兒與潔芳兩個眼下就很忙,春耕開始恐怕更是要腳打後腦勺,敏若還是不放心正要學走路的弘杳,找了個靠譜的人托付。

迎冬應得乾脆堅定,敏若回了暢春園,也沒兩日,就又聽說康熙打算巡幸塞外。

目前規劃五月動身。

看起來康熙在外麵散得是很舒心的,敏若不管他是什麼安排,隻覺著天上掉下的這塊大餅真是噴香,挨了一個多月,好容易蹲到康熙走了,她立刻又帶人包袱款款地奔向她的農家樂生活。

康熙此次巡幸塞外,也有避暑之意,不入秋是斷不會回來的,敏若在莊子上住得快活,哄著小弘杳學會了叫“瑪嬤”,簡直樂不思紫禁城。

四十九年轉過來,康熙朝徹底踏入了晚期。

敏若的日子安逸,朝堂、天下,人事卻總不能安寧。

春寒料峭的時節,大清鬨了好大一場文字獄,浩浩蕩蕩,牽涉極廣。

在此期間,從南邊來的書信中,敏若敏銳地察覺出一段瑞初心態轉變的過程。

她與瑞初三日一封信是常態,南北往來數她們娘倆的信最頻,哪怕有時間差存在也不影響瑞初和敏若寫信的熱情。

這半個月的幾封書信被敏若並排擺在桌上看,看了良久,她輕輕吐出一口氣。

她輕聲與不明就裡的蘭杜道:“瑞初的心,徹底清楚明晰,不可動搖了。”

自我詰問的過程,痛苦是無法避免的,但瑞初以她的堅定守住本心,並堅定地得出了最終的結果。

從此前路,也清楚分明了。

敏若想,她似乎該為女兒一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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