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潼知道受了吳先生和吳簡安的幫助,這份人情遲早得還的。
這倒讓陸明潼覺得心安,一報還一報,他雖然避免不了要入世地活著,但也知道自己不是那種人情世故裡打滾的角色,做不來的終究做不來。
年後沒多久,陸明潼接到吳簡安的電話,邀他陪她同去參加一場晚宴。
吳簡安坐車來接,問吳先生借的一輛賓利。
自上車以後她便對鏡補妝,一句話也沒同陸明潼多說。按說這行為很失禮,不像是八麵玲瓏的吳小姐會做的事。
陸明潼看她如此忐忑緊繃,心下了然,今日吳小姐一身橄欖綠的禮服,脖子上綴同色係的寶石,美得殺氣騰騰。
這顯然不為爭奇鬥豔去的,恐怕是去尋仇。
果真。
宴會在吳先生莊園的彆館舉行,吳簡安挽著他的手臂,由侍應生代勞打開門。
在眾人驚歎目光之中,她視線掃一圈,最後在站在最裡的一位陌生男人身上,才落下一些痕跡。
自有人上來奉承逢迎,吳簡安分寸恰當地應付過去,施施然品酒,有點兒守株待兔的意思。
果真,沒多久那男人就攜著女伴過來跟他打招呼了。
他不衝向吳簡安,先問陸明潼的出處。
吳簡安替他答了,笑說:“我叔叔故交的兒子。他技術出身,對商場辭令這套沒興趣,你彆搭訕他。”既抬高了陸明潼的身份,又隱隱有回護的意思。
陸明潼忍了忍才沒笑,覺得這手段低級得很,對麵這位男士要真吃她這一套,不過因為周瑜打黃蓋罷了。
結果這人還真吃。
衝陸明潼欠一欠身,笑說:“請允許我占用吳簡安小姐幾分鐘時間,許久未見,同她敘舊兩句。”
陸明潼走到宴會廳頂端的陽台去點煙。
被男人撇下的女伴也走出來,問他借一支。女伴吞雲吐霧的,問他:“你也是被雇來的?”
“……不是。”
“那你可彆跟吳簡安摻合。他倆分分合合好多年了,多少人被他倆攪合進去不得安寧。”說著拿正眼打量他,“吳簡安也挺會的,你比他年輕、比他英俊,可不是招招致命。”
陸明潼聽得興趣乏乏。
女人估計也閒得無聊,才繼續這明顯沒什麼可聊的話題,背靠著陽台的欄杆,又看他,“你混娛樂圈的麼?”
“不是。”
“浪費一張臉,”女人笑了笑,吐一個煙圈,眯眼細細打量,“你長得有點兒像我們圈裡一位台前轉幕後的大佬。”
陸明潼頓了一下,側頭望她。
“這個角度這就更像了。”女人咯咯笑,“想出道嗎?現在娛樂圈挺缺你這一型的。”
“不了,謝謝。”
女人叼著煙,打開自己的手包,拿出張名片強塞給他,“有興趣可以跟我聯係——不過,吳家準備開始發力文娛事業,你真有這想法,肯定不會從我這兒走遠路。那就當是交個朋友吧,我這人喜歡交朋友。”
陸明潼儘職儘責陪著吳簡安應酬完了這一頓晚宴。
上車以後,她先扶著額頭乾嘔幾下,婉拒了司機勸她就在此留宿的建議,“走吧,先送陸先生回去。”
她打開車窗,迎風點了一支煙,煙灰撲了她一身,她也懶得去撣。
一支煙燃完,她掐在滅煙器裡,轉而問他:“要去我的住處麼?”
很坦誠直白的邀請。
陸明潼說:“不了。”
吳簡安笑了聲,“潔身自好,還是覺得我夠不上你的標準?”
“吳小姐應該知道我有喜歡的人。”
“你好年上這口?“
陸明潼瞥她一眼,“跟年齡無關,隻因為她就是她。”
“都是‘姐姐’,你覺得我怎麼樣?”讓醉意裝點,她笑起來嫵媚之外更有一種嬌憨。
“這種沒水準的問題,不像是你能問出來的。”
吳簡安咯咯直笑,“你真有意思。”
她的邀請也就點到為止了。
誠然欣賞陸明潼這樣一副好皮囊,但不會貼著自尊去強人所難,她從來自傲,今天請了陸明潼來隻為跟另一個男人鬥氣,本就是自降身價了。
車停在陸明潼家小區樓下。
下車前,吳簡安叫住他:“下個月叔叔有個飯局,想讓你陪同出席一下。”
陸明潼問:“什麼性質的?”
“你去了就知道。”吳簡安語焉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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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多久,吳簡安所言的這一頓飯就成行了。
吳簡安同司機來接,她這回全然工作狀態的裝束,一身休閒西裝,內裡搭一件白色塔夫綢的襯衫。妝都化得極淡,隻有職場女性的乾練灑脫。
車上,吳簡安挑眼去瞧陸明潼,他仍然是上回的那身西裝,這叫她覺出些赤誠可愛,恐怕小陸同學就這一身,專用來應付他們這種惱人的應酬局了吧——也是率性得很,多置辦一套都不肯的。
再去看他五官,是現在娛樂圈年輕小生,少有的鋒芒感的英俊。
吳簡安盯他多看了兩眼,語氣意味深長,“其實,你當時不該找上我叔叔幫忙。”
陸明潼抬眼看她,“此話怎講”的神色。
“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商人,商人講利益,隻當感情可以最大化利益的時候,才會講感情。”
“吳先生幫了我,不管利益還是感情,該我還的,我不會推拒。”
吳簡安笑了笑,神情一時晦澀。
話應當是沒說透的,不過倘若彆人不想說,陸明潼也懶得追問。
他不知道這一頓飯什麼性質,鴻門宴也罷,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而已。
吃飯的地方,是一家法餐廳。
坐落在繞了很長路程的半山腰上,隱蔽得不屑食客來嘗。
顯然,它也是一家隻供熟客和會員的餐廳。
陸明潼知道舅舅生意做得很大,結交的權貴與富豪,都是他興趣領域之外的,另一個世界的人。
倘若不是這回搭上了吳先生,他也沒機會見識到那些養尊處優之人的活法。一言以蔽之的不適應。他隻是個普通人,更貪戀煙火流水的世俗生活。
因此,進門一看見這法餐廳的高檔裝飾,胃先不適了起來。
侍應生顯然是認識吳簡安的,直接引他們往裡麵去。
餐廳布光很暗,有人在彈鋼琴,寥寥的幾桌人,人聲喁喁。
拐一個彎,去了隔簾的那一方。
昏融燈光裡,坐著三人,除了吳先生,還有一男一女。
隨著陸明潼和吳簡安進來,三人都起身來。
陸明潼直覺的心裡撲突了幾下。
向著他的方向而立那一男一女,女的看似有四十來歲,麵容和打扮都低調得很不起眼,應當是助理這一類的身份。
男的比吳先生年輕許多,年齡感非常模糊,說是四十歲,說得過去;要說三十多歲,好像也說得過去。
待走近些,陸明潼看見這男人的麵孔,胃裡突然騰江倒海。
立即懂了來之前吳簡安在車上的一番話。
商人講利益,不講感情。
他陸明潼,隻配當個“利益”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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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明潼其實很早就知道了自己父親是誰。
雖然在許萼華、外公和舅舅的口中,這是個諱莫如深、宛如禁忌的秘密。
可他與許萼華生活多年,被好奇心驅使著,從所有的蛛絲馬跡裡窺探出一個名字。
那人藝名叫蔣錚。
出過三兩張專輯,如今在娛樂圈已然銷聲匿跡的一個小歌手。
他出道的時候,互聯網尚不發達,沒留下太多痕跡。
這些年,他反反複複以“蔣錚”為關鍵詞檢索,隻能找到屈指可數的幾條內容,且都含混不清。
唯獨那三章VCD,是叫他相信這人真實存在過的證據。尤其這些年,他越來越可見的,自己與VCD封麵上的這人,長得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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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先生前兩年開始涉足文娛這一塊版圖,經人介紹,與蔣從周搭上關係。
蔣從周年輕時候做過歌手,後來因為資質平庸沒闖出名堂,倒讓京城的一位千金小姐看上。結婚以後受妻家蔭庇,這些年深耕於文娛帝國,既有人脈又有資源。
而這兩樣,是獨獨不缺金錢的吳先生最缺的。
但蔣從周這人並不那麼好相與,他能從入贅的婚姻關係裡發展到如今妻家都要忌他三分的程度,不是沒有原因的。
且他去年診出患了癌症,更加的性情古怪。
蔣從周原本是南城人,吳先生借由老鄉之名與他溝通接洽過多次,卻都未能打開缺口。
直到年前,陸明潼前來求他幫助。
見麵後,吳先生瞧著他與蔣從周酷肖的臉,結合蔣從周的生平履曆,突然得出一個大膽猜測。
允了陸明潼的求助,轉頭就開始調查。
他與蔣從周酬酢之間,無意拋出了許萼華這名字做誘餌,果然蔣從周便上鉤了,幾番對他旁敲側擊。
兩人俱是生意場上的老狐狸,幾番來往試探,最終,吳先生答應叫陸明潼出來吃一頓飯,了卻蔣從周的一段心結。
吳先生親自領陸明潼落座,介紹道:“這位是蔣從周蔣先生,也是你母親的朋友。這次取道南城,聽說萼華的兒子在這兒,便屬意我一定邀出來一聚。”
陸明潼笑意冷然,隻說:“幸會。”
蔣從周揭了放在一旁的一本菜單,遞給陸明潼,叫他點餐,並推薦說這裡的鵪鶉肉燒得極好,值得一嘗。
陸明潼不接,“蔣先生做主,客隨主便。”
蔣從周便喚來服務生,點五份晚市套餐。
他顯然意不在這些繁瑣流程,直直地打量陸明潼,語氣倒是拿捏過的穩妥,笑問他:“你母親這些年可還好?”
倘若陸明潼不是提早知道了蔣從周的身份,大抵真會將他當做一位熱情好客的長輩。
“她在國外,我跟她聯係並不密切。”陸明潼依然如是這般回答。
沒經曆過這般難捱的飯局,每一秒都在考驗他的演技。
蔣從周笑說:“那倒是可惜,不然也該叫她出來一聚。”
陸明潼神色冷淡,“家母不愛應酬,這些年,故交朋友都已經斷絕來往了。她有自己的新生活,不想被人打擾。”
吳先生聽陸明潼語氣生硬,從旁打圓場:“小陸秉性隨了萼華,直來直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