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潼並不是第一次到沈爺爺這裡來。
在兩家尚未交惡之前, 有幾回周末, 他跟著沈漁過來玩。
沈爺爺印象中的陸明潼,一直都不怎麼喜歡湊熱鬨。
有一回,沈爺爺有事脫不開身, 叫陸明潼幫忙看一會兒鋪子。
等沈爺爺忙完事兒回來, 陸明潼還在那玻璃櫃台後麵乖乖坐著,也沒玩手機。
他把放在盒子裡的鐘表零件拿在手裡,對照著旁邊一隻拆開了後蓋的手表仔細研究, 似乎試圖自己組裝一隻出來。
沒係統學過, 自然不可能僅憑觀察就能做到,他卻一點兒不氣餒。白白淨淨的一張小臉,嘴唇緊抿,十足認真地撥一撥表冠, 看看齒輪與齒輪之間是如何齧合轉動的。
小少年心無旁騖,連沈爺爺進門都沒覺察, 直到沈爺爺出聲, 笑說:“對這感興趣?”
陸明潼這才回神。
他沾了一手的機油, 去裡間水龍頭下打肥皂洗淨,再回到櫃台邊上。
好像一道數學題解不開似的耿耿於懷, 便央沈爺爺給他講解,這些大大小小的齒輪,究竟是怎麼組合起來的?
那天,沈爺爺給他講了一下午的機械手表運作原理,從識彆齒輪、柄軸、擒縱叉、條盒等零部件開始, 再到它們怎樣組成原動係、傳動係、擒縱機構……
沈爺爺沒告訴陸明潼的是,當年他學修手表,是正兒八經地跪地叩頭拜了師的。師傅更叮囑他,這手藝雖小,找繼承人亦不可馬虎,倘找不到,寧可讓它失傳。
隻是現在電子產品普及,戴機械表的越來越少,沈繼卿與沈漁更對此沒有絲毫興趣。他一身絕學隱於世,雖說可以自得其樂,有時候也未免寂寞,也想叫旁人知道,其實表盤大小的方寸天地裡大有乾坤,其樂無窮。
所以,那天才不厭其煩同陸明潼講解,倘若不是時間不夠,他恨不得傾囊相授。
後來出了那檔子事,兩家斷絕來往。
直到沈爺爺高血壓犯了被送進醫院,陸明潼陪同沈漁一同前去,才又得相見。
那時沈爺爺躺在病床上自顧不暇的,也沒機會同陸明潼說兩句話。
一瞥之下的少年,比及當年午後跟他學修手表的乖巧學徒樣,長高了,長大了,神情卻多了一層陰鬱。
今天再見麵,眉目更舒朗些,端地能擔起事情的男子漢模樣了。
沈爺爺在後麵廚房裡,花了幾分鐘時間,消化了沈漁帶給他的“驚喜”。
轉頭,換上笑臉麵出門去。
看沈漁在餐櫥裡翻來找去的,指點她:“最右邊的罐子裡是太平猴魁,你拿這個給明潼喝。”轉頭笑看著在一旁紅木涼椅上拘謹坐著的青年,“年輕人喜歡喝綠茶,是吧?”
陸明潼當然聽出來他的稱呼由“小陸”變作了“明潼”,語氣裡帶點兒長輩稱呼小輩的那種特有的親昵。
他笑著應承說:“我不懂茶,聽爺爺安排。”
他也自覺自發地,將“沈爺爺”的“沈”字略去。
泡茶的水,是沈爺爺親自掌著火候的,將礦泉水燒到連續冒小氣泡的“蟹眼水”狀態,即可。
沈爺爺指給他看,說茶葉舒展開的過程,好似小猴子嬉鬨,“猴魁”因此得名。
他這還在講解呢,對麵沈漁已經拿著蓋碗喝起來了,沈爺爺白她一眼,說她這是牛飲。
這邊廂,陸明潼嘗了茶,說好像有股蘭花香。
“哎——”沈爺爺拖長了聲音,滿意說道,“這就是猴魁的特色,甘甜清新,淡中有真味。”
沈漁這時候放了蓋碗,叫沈爺爺跟陸明潼繼續聊茶經,她去廚房燒菜去。
起座轉身前,拿誇張嘴型對陸明潼說了句:“狗腿。”
沈爺爺給茶碗裡添第二泡的熱水,目光自陸明潼臉上重重地逡巡,話語卻輕描淡寫的溫和,問他:“這些年很辛苦吧?”
陸明潼覺得自己枝枝蔓蔓的歲月,都被沈爺爺這一問點了題。平白的,讓他不怎麼興起波瀾的心裡,有了那麼點兒難過的意思。
笑一笑說:“還好。”終歸有苦有甜。
沈爺爺不想拿一些俗話套話去卡兩個年輕小孩兒。
沈漁的性格他再了解不過了,平庸不冒尖,今天做出這麼個冒險的決定來,一定不是一時興起昏了頭。
而陸明潼年紀小小就能耐得住性子,有種超越年紀的靜定。這樣的孩子,他也斷然不忍心去問他,你真考慮好了?
人是慣愛吃甜不吃苦的,挑明眼人一看即覺得“昏了頭”的路去走,還能有沒考慮好的道理?
於是沈爺爺隻說:“很好。”
肯定或是祝福,都在這兩個字裡了。
又說:“往後你可以多過來走動走動。跟小魚兒吵了架,我這兒也是個來處。”
他心裡盤算著,還真有把一生鑽研傳授給陸明潼的打算了。
陸明潼笑說:“彆讓沈漁聽見了,說我策反您。”
“對對,我們悄悄的。”
喝了會兒茶,沈爺爺往廚房去一趟,看沈漁要不要他打下手。
沈漁早計劃好了做什麼,頭天晚上給爺爺發了消息,叫他幫忙提前買好所需食材。
水槽裡瀝著洗淨的小蝦,砧板上鋪陳開粗細差不多平齊的青筍片。
切得慢歸慢,到底是有了一些正經做菜的架勢了。
沈漁拒絕了爺爺打下手的提議,“我自己能行,您信我一回!您跟陸明潼玩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