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誠說好,沒有再深入地再多聊工作,又找了彆的話題來說。
聊著聊著,他發現她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臉上的笑容輕鬆自然。
他很有成就感。
之後的年會過程平平無奇,一生書偶爾還會見縫插針地向謝青示好,但謝青維持著客客氣氣的態度也就過去了。有誠書方麵對輿論的擔憂在先,他也沒好再單獨請她出去。
至於幾乎所有人好奇謝青究竟是不是神秘人的事,從本人到官方都不表態,大家也沒辦法。
這樣正好,繼續猜吧。
年會之後不久,照例是過年。謝青的姑姑在年前為爺爺奶奶挑定了房,付了訂金,謝青趕在放假前提前飛回去付了全款。
雖然永州的房價不高,大家也知道謝青賺了錢,但聽說她付了全款,還是都有點嚇著了。
姑姑還語重心長地叮囑了她一番,教育她要學會理財,以後結婚勤儉持家地過日子,才不會有矛盾。
謝青耐心地聽完,小聲告訴姑姑:“我跟您說個事,您彆告訴爺爺奶奶,我怕他們心臟受不了。”
姑姑嚇壞了:“什麼事怎麼了?”
謝青把聲音壓得更低:“我去年賺了一千多萬。”
姑姑嚇懵,僵立半晌,發出顫音:“真的?”
謝青點點頭:“不然我帶您去銀行查一下?”
“……不用。”姑姑木然搖頭,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叮囑。
叮囑她不要露財,不然不安全雲雲……
謝青隻笑吟吟地聽,姑姑對她這副漫不經心的樣子顯然不滿,掐了她一把:“你聽話,我認真的你知不知道?跟你說,這件事我連你姑父都不會告訴。”
“行行行我知道了……”謝青連聲應下來。
這點道理她本來也懂。
之所以告訴姑姑,一是因為出於對至親的信任,二也是有點彆的小算盤。
——果然,姑姑聽完這些之後,就如她所料把之前談好的相親全推了。
自家小姑娘年紀輕輕賺了一千多萬,還相什麼親?
她上哪找門當戶對的人給她相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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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著過年,謝青寫完了新文大綱,文名起得很文藝,叫《那年春光下》。
大綱不長,她自己打了一份電子版,發給陸誠。順便抄送給魏萍、吳敏,還有幾位誠書文化的編輯。
年初八,大家一上班,第一件事就是開會討論她的大綱。
彼時謝青還在悠哉哉地休假,打算過完元宵再回北京,會上魏萍猶豫了一會兒,道:“謝小姐不在,我直說了啊……”
陸誠凝視著手裡那頁A4紙,點頭:“嗯。”
魏萍說:“我不質疑她對文章的掌控能力,但是我覺得這篇文……真的不行。”
兩位參會的編輯附和著點頭。
陸誠抬了下眼皮:“怎麼說?”
“就是……它不適合網文環境。”魏萍神情複雜,“太深沉了。”
她跟謝青說校園文的時候,意思是讓她寫一篇甜文。
很多年前校園文紅過一波,那時流行的是青春疼痛。但近兩年市場不一樣了,甜文當道,成績好的校園文大多具有幾大特質:甜、寵、輕鬆、故事簡單、能讓讀者追憶青春。
可從謝青這個大綱來看……
不光是不甜,它甚至不是青春疼痛,而是非常真實的現實題材。
讀者想看的是少男少女的青春洋溢,和雖然得不到支持但單純不摻雜的懵懂愛情。
可在她的大綱裡有的,是學習壓力、校園霸淩,青春期的茫然痛苦,還有主角並不幸福的家庭。
“這都不是個言情啊。”魏萍搖著頭,“《訴風月》雖然也可以不歸類為言情,但至少還有愛情在裡麵,而且玄幻題材本身熱血大氣,感情線少一點無傷大雅。”
校園題材不一樣,奔著甜文來的讀者,誰想看你寫校園霸淩?
陸誠凝視手裡的大綱,沉吟不語。
魏萍的分析是對的,站在網文市場的角度考慮,這篇文不可能受歡迎。
但是,他不想斃了她的設定。
或者說,他沒勇氣斃了她這個設定。
他在想,做出這樣的設定,會不會跟她自己的成長經曆有關。
他其實早就在好奇她的經曆了。她比他小幾歲,但行事風格比他更乾脆,說一句斷舍離,就能無情地一斷到底。
綺文帶給她的打擊很大,但這種性格,不像是因為一次受挫就能形成的。
如果這份設定真的是出於她的成長經曆,她把它這樣寫出來,說明她對此有傾訴欲,哪怕她在生活中對此隻字不提。
寫作者常是這樣的,因為有寫作這一傾訴口,許多人都會把負麵情緒落在筆頭上,以各式各樣或相關或不相關的文字宣泄內心。他出國留學之初就曾有過這樣的經曆,環境的突然變化讓他不太適應,他那陣子瘋狂寫英文詩。
若她這份大綱也是出於這樣的原因,他不能不讓她寫。
但矛盾的是,他也不能讓她隨隨便便寫一篇撲街的作品,讓她浪費幾個月的時間。
他浪費得起,她浪費不起。幾個月的時長會讓她的熱度下降很多,可她還有一場輿論戰要打。
良久的沉吟,陸誠開口:“等她回來,我跟她談談吧。”
在她回來之前,他也要想想,這件事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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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去年一樣,謝青正月十六回到北京,休息了一下午,正月十七去誠書開始寫稿。
陸誠聽說她來了,直接拿著大綱進了她的辦公室。二人半個多月沒見,對視的瞬間都下意識地笑了下,而後謝青問:“有事嗎?”
陸誠拿著大綱坐到沙發上:“跟你聊一下新文。”
謝青哦了聲,便也坐過去。
來之前,陸誠已經深思過好幾遍怎麼跟她說,但當下,他還是猶豫了半晌。
終於開口:“你這個新文……是不是有很多個人經曆投注在裡麵。”
“什麼?”她一愣,旋即搖頭,“沒有。”
但她的脊背都繃緊了,他看出了她的不自在。
那種被看破心事的不自在。
“我沒彆的意思。”陸誠笑笑,開誠布公地先把問題說明,“就是我得先讓你心裡有數,站在市場角度分析,這篇文的成績不會太好,不可能跟《青珠錄》或《訴風月》比。”
他一直注釋著她,看到她菱角般的漂亮薄唇一點點抿住。
頓聲,他又道:“太深沉了。網絡文學這一塊,讀者的口味還是偏輕鬆,大多數人都是作為娛樂來讀的。”
謝青的目光落在他手裡的打印稿上,沉默了會兒,把稿子拿過來:“那我換一篇寫。”說完,手勢上明顯是要就此撕掉。
可見心情起伏劇烈。
陸誠及時按住紙頁:“不是這個意思。”
她的手又停住。
“我隻是告訴你一聲,免得你因為情況不好太失落。”他笑笑,“但你還是可以寫。”
“算了。”謝青搖搖頭,手決絕地撕了下去。
呲啦一聲,白紙黑字一分為二。雖然打印稿還可以再打上成百上千份,但這個舉動仍足以表明她此時此刻的心情。
“我還等著人氣上升,跟綺文再打一場官司呢。”她把紙揉成團,信手丟在桌上。
“我知道。”陸誠仍笑著,又說了一次,“但你還是可以寫。”
她側首,鎖著眉頭看她。
“現實向的深沉作品,讀者不太接受,但有關部門和主流媒體都喜歡。”他道。
大概跟網絡文學一直在深度上很受詬病有些關係,這幾年來,有關部門一直在努力號召網絡作家們紮根現實題材。
有號召就有相應的扶持,補助、評獎都是有的。有些獎項甚至可以讓作品在影視翻拍中一路綠燈,這些作品的影視版權便很好出售。
這種扶持顯然是有效的,不管在多大的平台上,都有一部分網絡作者因此放棄了高訂閱的熱門題材,來試水現實向。
“你寫吧,我儘力給你推各種獎項。”他望著她,一字一頓。
謝青心裡一陣悸動。
她又有那種感覺了,那種他總能帶給她的安心感。在她對他動心之後,這種感覺好像來得更濃烈了一點,糅雜著一些淺淡的甜味,讓她每一根神經都能因此放鬆。
他還掰著指頭給她數了一遍:“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有網絡作家獎、茅盾文學獎也下設了網絡文學獎,江蘇這兩年成立了一個‘金鍵盤’獎,是專門給網絡作家的,這些都可以推。”
“另外還有廣電的年度推優、網絡文學大會推優、北京文化局還是版權局來著……也有相應的推優活動。”
除此之外,中國作協的評選也不少。現實題材在大多數類似項目中都占優勢。
如果一篇文能夠拿下好幾個獎項,絕對是一種成就。
謝青認真地聽完,思量了一會兒:“我覺得還是網絡人氣更重要?”
“都重要。”陸誠誠懇道,“讓主流文學圈對你有正麵印象沒什麼壞處,也許等到打輿論戰的時候,主流圈還能有人出來幫你說句話呢。”
謝青忍不住有點心動了。
他又道:“而且說出去也好聽一些。”
名字後麵掛著一大串獲獎經曆,而且獎項不水,不論放在哪個圈子都是硬實力的象征。
豐富的獲獎經曆在網絡掐架中也更能吸引眼球,更能引發議論,這與她提高人氣的需求並不衝突。
謝青一時拿不定主意,沉吟不語,陸誠看看她,笑了聲:“你知道《權力的遊戲》嗎?”
“啊?”她微愣,“聽說過,沒看過,怎麼了?”
“那裡麵有些厲害的人物自我介紹,就帶很長一串頭像。”他麵色嚴肅,“你要是能拿下這些講,以後介紹你就可以這樣——‘站在你麵前的是,華語文學年度最受歡迎網絡作家·茅盾文學獎得主·金鍵盤持有人·廣電年度推優得主·《青珠錄》與《訴風月》的作者·我國著名當代作家·誠書文化的神秘人·玉籬·謝青’。”
還沒說完,她已經笑得倒向一旁,隨手抱住一個沙發枕,邊笑邊說:“彆鬨。”
“多霸氣啊?”陸誠似笑非笑地坐在那兒看她,“我就是……‘那一串頭銜·玉籬·謝青的經紀人·陸誠’了。”
她坐正身子,頭發被蹭得有點亂蓬蓬的。笑意殘存,眉眼彎彎地問他:“那網絡熱度下滑,不要緊麼?”
陸誠:“我看你這篇文的大綱也不會寫太長?”
“二十多萬字吧,不超過三十萬。”她說。
“那就還可以,三個月左右就寫完了。”他輕鬆而笑,“影響不會太大。”
況且,雖然在讀者裡的人氣會有所下滑,但一旦拿獎,主流媒體的曝光率也是實實在在的曝光率。
最後他說:“安心寫吧,彆的我來解決。”
“好。”謝青籲著氣點頭。
氣氛變得輕鬆了很多,輕鬆裡他們各自安靜了會兒,陸誠又道:“你如果寫文不順,又涉及個人情緒不想跟編輯交流,可以跟我聊。”
他儘量將語氣放得和緩,但她還是一個眼風劃了過去。是下意識地,轉瞬就意識到了自己的戾氣,又收住了。
搖搖頭,她說:“不用。”
“校園生活過得不愉快,不丟人。”他頷首,銜著淡笑,“我又不笑話你,我們當做工作來聊,聊完我就忘掉,絕不跟其他人說。”
柔和而溫暖。
謝青聽到自己的心跳,臉上維持住冷淡,脖子向後梗著:“不用。”
有什麼好聊的呢?
占據她大部分記憶的校園生活,是校園霸淩、人身攻擊,還有好幾位老師時常在女生麵前流露的歧視。
沒有父母的小孩子在學校裡是天然弱勢,女孩子更加明顯,她從小學開始就在受排擠。
到了初中,有一位年輕的語文老師對她很好,但因為是男老師,正處於青春期懵懂階段的學生們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猜忌嘲笑,說她和那位老師有讓人羞於啟齒的事情,說她的語文成績突飛猛進不過是因為老師給她開後門。
“有人生沒人教,怪不得不要臉!”這種惡毒的話,她聽到十四五歲的同齡人罵過無數回。
還有人進行了更深一步的惡意揣測,把這件子虛烏有的事情“合理化”成她缺乏父愛。
她因此休學了將近一年。現在回想,那一年裡,她其實一直在自殺的邊緣徘徊。
如果不是那位老師送了她大量讓她緩解情緒,她應該是活不到現在的。
看校園文的人懷念的是學生時期單純的善與愛。
但她經曆的那份單純,卻是單純的惡。
——沒有利益牽扯,沒有權力較量,隻是單純的既然彆人都欺負你那我也欺負你好了。
單純的,可怕的惡。
這種晦暗不堪的記憶,她怎麼跟他提?
她從不奢求組建一個正常的家庭,也不期盼他會和她突然對他動心一樣也喜歡她,但她至少可以不讓這種奇葩的記憶導致他疏遠她。
是的,她過於自卑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是不正常的自卑。
那不是她的錯,她不該覺得這一切羞於啟齒,不該覺得自己不正常。
但她克製不了,她走不出來。
校園和父母,這兩個柔軟的詞彙,是她人生中不可觸碰的兩個死角。
就連構思這篇文的時候,她都在下意識地美化一切,編織假的、不那麼糟糕的記憶來欺騙自己。
陸誠沒有強求,淡笑了笑:“隨你。”
他頓一頓聲,又說:“能好好寫就行。”
其實他想說,如果你想找人傾訴,我隨時都在。
我沒給人當過樹洞,但我會儘力當好的。
“嗯。”謝青點頭,平複心神,又變得禮貌客氣,“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