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點半, 蘇大掌櫃兩世的第一場拜師宴就正式開始了。
楊家的客廳裡正好擺下兩桌, 蘇大掌櫃陪著老爺子坐在主桌，除了她之外，這一桌全都是白發蒼蒼的老人家。另一桌坐的是蘇大掌櫃的師兄們, 當然, 還有新鮮出爐的的樂饒師侄、盛行師侄，以及小安弟弟。
楊老爺子隻能算是業餘嘴炮界的佼佼者, 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惜字如金，平時不論是對著誰，都是話少的很。但是，隻要一開腔, 嗯, 得罪一大片。也幸好他不大愛搭理人, 不然，蘇大掌櫃覺得, 自己的拜師宴, 就這兩桌子也是湊不齊的！
大家上桌，請等著老爺子開口發表一下收徒感言呢, 結果老爺子硬邦邦地來了句：“看我乾什麼, 吃飯啊！”
得, 什麼期待呀，氣氛呀，全都沒了。蘇大掌櫃收獲了在座眾位老人家安撫的目光, 笑著搖搖頭，給大家布菜了。
“瞧你瘦的，還不趕緊快吃，他們又不是老的需要人伺候了！”
蘇大掌櫃剛剛伸出去的手，停頓了一下，然後夾了一大筷子苦瓜炒蛋放老爺子飯碗裡了：“師父，吃這個，清肝明目。”
“老楊，你可是好福氣啊，瞧這小徒弟，多貼心，都不用你親自動手了！”謝老爺子隨著跟了一句，然後就盯著楊老爺子碗裡的苦瓜炒蛋，準備看熱鬨了！
不僅僅是他，在座的可都知道，楊老爺子嗜甜怕苦，可偏偏他還血糖高，醫生建議平時適量多吃點苦瓜。隻是老爺子脾氣扭得很，就連他親閨女，也是因著這吃飯的事兒，沒少跟他吵，可吵來吵去，最終也是沒能掰過她老爹來。
所以，現在竟然在他家飯桌上瞧見苦瓜，眾人原本隻當是有他們這些客人在，多加的菜式。可，現在瞧見他小徒弟竟然給他夾了苦瓜吃，也是，不知道該怎麼反應了！
當然，不明情況的眾人，自是覺得，畢竟是新收的徒弟，自然對老爺子的口味還不是太了解。
而背對著蘇大掌櫃而坐的樂饒，則是，瞧了一眼埋頭吃飯的幫凶蘇縉安。
話說，他這個做弟弟的也太慣著他姐了吧！明明家政阿姨隻是感歎了一聲老爺子太不拿自己的身體當回事兒了，蘇繡寧就隨口問了一句，然後，拎著根苦瓜交給她弟弟了，也是，誰攔都沒用！
按理來說，隻要蘇縉安勸勸他姐，或者不動手，就蘇繡寧那廚藝，想做也做不來的。可，蘇縉安竟然就這麼拿去洗、切、炒，然後端上桌了，真是，打虎親姐弟呐！
即便現在他姐已經去捋老爺子的虎須了，蘇縉安明明就聽到了，竟然還能安之若素地繼續吃飯。樂饒覺得，也許他對這姐弟倆的認識，還是太過淺薄了！
樂饒側了側身，餘光瞟見他家外公正盯著那碗裡的苦瓜炒蛋眉心緊皺，已經做好了隨時上去打圓場的準備。
就聽，蘇繡寧脆生生地開口道：“師父，您夾一塊嘗嘗，這可是我家小安的拿手好菜，可不是什麼人都能吃得到的！”說完往老爺子跟前湊了一下，小聲地補了一句：“您放心，我當初住院的時候，可是吃了百八十盤的，絕對不苦！”
苦瓜不僅清肝明目，還補氣益血，能提高免疫力。當初她剛剛醒來的那段時間，還不能吃太過油膩的東西，所以，她家小安每天都要準備些清粥小菜給她，這苦瓜炒蛋也是常吃的。雖說百八十盤是誇大了些，可瞧著她師父那嫌棄的眼神，嗯，就隻是誇張了一點點而已的！
不過，好像光這樣說還是不行的，蘇大掌櫃又加了句：“師父，您可得長命百歲啊，不然，以後誰給我撐腰呀！”嗯，太肉麻了，這戲是不是有點演過了呢？
對上老爺子那複雜的目光，蘇大掌櫃略有些不自在地低頭扒飯了。嗯，果然是有點演過了。
隻是，之前聽家政阿姨說老爺子的身體不好，還不聽勸，她也是擔心的。雖然是主動送上門來的師父，總是有些彆扭。可之前辦公室裡老爺子為她打算的那些話，即便蘇大掌櫃再是心冷，也被捂化了。
兩世都沒有長輩緣，蘇大掌櫃原本覺得自己是不稀罕的。可當這個脾氣又臭又硬的老人家，坐在那裡，硬邦邦地告訴她，他以後會罩著她的時候，蘇大掌櫃就覺得自己心裡的某個角落裡，又多了一分牽掛和責任。
所以，師父呐，多活幾年吧！蘇大掌櫃輕輕地眨了眨眼，嘴角卻是翹得更高了。
師徒間的悄悄話，彆人聽不清，可樂饒卻是聽到了的。不知為何，心臟處似是又不規則的抽動了一下，想起之前從韓濤那兒聽來的一些事兒，樂饒抬手夾了一筷子苦瓜炒蛋，放進嘴裡慢慢地咀嚼、下咽。
還是有點苦！隻是，好像並不是他意想中的那種苦瓜本身的苦味，而是，而是什麼呢？
同樣吃了一小片苦瓜的楊老爺子，眉心處的川字更深了，不苦什麼的，還能叫苦瓜！可是，瞧著小徒弟那埋頭吃飯的後腦勺，到底還是囫圇地咽了下去。就當給她弟弟個麵子好了，人家一個大小夥子忙前忙後地也不容易！
“喲，咱們也嘗嘗小安這苦瓜做的到底有多甜！”謝老爺子瞧見他還真的咽下去了，也是驚訝。也不知那小姑娘說了什麼，竟然能勸得動老楊這頭倔驢！
然後，一桌菜雖不是山珍海味，可也算色香味俱全，但，就連家政阿姨都沒想到，彆的還有個湯底什麼的，那盤苦瓜炒蛋，卻是徹底被清了盤。後頭聽樂饒說以後可以隔三差五地給外公做上一道，也是半天回不了神的。
並不熱鬨的一場拜師宴就這樣地結束了，告彆了依依不舍的盛行，蘇縉安拎著大包小包地送他姐會宿舍了。
蘇大掌櫃的手裡小心翼翼地捧著，臨出門她師父丟給她的大部頭古漢字字典。雖然她現在已經是楊振天的關門弟子，起點比彆人不知高了多少，可，就算她再厲害，也還是個小菜鳥，多的是需要學習的地方。所以，楊老爺子也沒打算揠苗助長什麼的，一開始就讓她進行高深的研究，很不現實。
所以，課照上，項目組那邊也不用她辭工，雖然她白白地領著老教授助理的工資，可，基本上還是該乾嘛乾嘛的！連蘇大掌櫃這麼厚臉皮的都覺得，什麼也不做就一個月白拿四千塊工資，實在是有些不好意思。
可她師父絕對比她還厚臉皮，“你是我徒弟，一個月四千塊，我還覺得少了呢！”一句話就把蘇大掌櫃給堵了回來，然後就把字典塞她手裡了：“我看你挺閒的，還有空想這些有的沒的。這個拿回去看，一天五十頁，我不管你是死記硬背，還是怎麼的，以後每個周末我都要檢查功課。還有你的練筆，每天再多加一篇好了。你之前寫的那些，還算湊合，就按著你原來的思路繼續好了。”
然後，蘇大掌櫃又看了一眼手裡的大部頭，背字典什麼的，她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啊！隻不過，這茶也敬了，飯也吃了，反悔什麼的，老爺子非得跟她拚命不可，所以，就這麼著吧！
蘇大掌櫃認命地歎口氣，這才轉頭看向今晚幾乎就沒怎麼說過話的蘇縉安。
昏黃的路燈下，京大的主乾道上還是人來人往，有些熱鬨。隻是，相比於周遭的喧囂，蘇縉安的周身，卻是凝滯成了一片冷冽的空間，就連不明所以的路人，都是不自覺地遠離了他。
“在想什麼？”
“沒什麼。”
“那下午樂師、樂饒都跟你說了什麼？”
“沒什麼。”
“哦，那他找你做什麼？”
“沒什麼。”
“噗嗤”，蘇大掌櫃笑出聲來：“沒什麼，沒什麼，我家小安啥時候成複讀機啦！”
斜跨一步，正好擋住了蘇縉安的去路，蘇大掌櫃就這麼笑盈盈地對上她家小安的冷臉，眼睛一瞬不瞬地望向他的眼眸深處。
深秋的西北風刮過，天地間繁華褪儘，似是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這樣的靜默中，參雜著些對峙的意味，對於兩姐弟來說，應該是第一次。
蘇大掌櫃原本彎翹的嘴角，沾染上了秋霜，漸漸凝結，然後慢慢拉平。看著眼前這個倔強的孩子，一聲歎息，肺腑間呼出的熱氣瞬間化作白霧，遮擋在眼前，讓人看不清她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