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宣文帝。
宣文帝已近而立之年,可他長年身居宮中,看上去比鎮北王還年輕。
帝王臉色發白。
秦政站在遠處,能從他身上嗅到熟悉的龍涎香,還有很重的血腥氣。
暮春雨時,帝王披了一件鶴氅。
他收起傘,立在殿口,像秦政第一次見他時,笑了,溫和道:“阿擎,過來。”
秦政直覺不對勁。
他沒動,問:“你怎麼了?”
“朕帶你去另一個地方。”
這次秦政還沒回答,便向宣文帝走過去了——
非他所願。
主要狗皇帝一來,金羽衛很懂事地開始拿刀逼著秦政向宣文帝走過去。
要麼走過去,要麼被抵上來的刀捅穿。
秦政迫不得已,走到宣文帝身前,歎了口氣,萎了:“兄弟,我過來了,然後呢?”
宣文帝輕輕抬起秦政的手。
秦政手背淌下幾行血,細鏈幾乎箍進了他一層肉。
宣文帝用指尖擦拭過秦政手背的血。
他抬手,碰了碰係在秦政頸項間那條細鏈。
在旁宮人按下了機關,秦政脖頸間那條栓狗一樣鏈子落在了地上。
秦政不明其意,摸了摸重返自由的脖子:“陛下今日怎麼……”
戛然而止。
“操!”
宣文帝倏地低下頭,狠狠咬在秦政肩頭。
那一刻,秦政痛到恍惚。
他恍恍惚惚地想:
這本破書的世界裡真的沒有精怪鬼神一類的東西嗎?
他合理懷疑,宣文帝是個狗妖怪。
宣文帝鬆了口,推開秦政時,自腰間拔出了一柄長劍。
秦政捂著肩膀,倒吸一口氣。
宣文帝嘴唇上有他的血。
他舔了舔那血,斂起笑,垂下眼瞼,似悲天憫人:
“阿擎,你不該如此早離開朕。”
秦政:“……”
他像進錯了頻道。
從來沒理解過宣文帝在想什麼。
譬如現在。
這句話他就沒聽懂。
他走了嗎?
他能走嗎?
他怎麼不知道。
帝王第一次,在秦政麵前歎了口氣。
“可朕留不住你了。”
那一刻。
秦政忽然懂了。
皇帝在說什麼,他理解不了沒關係。
因為從皇帝的動作上看,秦政判斷出皇帝是想“帶他走”。
帶他去世。
殯葬免費。
塑料兄弟情。
什麼垃圾哥哥。
秦政手腳都疼,多日裡反反複複折磨,流血結痂又重新流血,秦政已提不起鎮北王全盛時的幾分氣力,何況身後尚有金羽衛拿刀抵著他不容許他一動。
不。
其實如果秦政願意拿司馬天擎的本事去一搏,皇帝這一劍殺不死他。
隻是秦政想不到他繼續在這個世界活下去的理由。
逃出去嗎?
逃不出去。
如果逃不出去,無論生死,他都要在皇帝的幽閉中,等待過一日又一日。
毫無意義。
倒不如死了,明天去下個世界。
不如回現代當他的傻逼總裁。
古代害他。
秦政已經鹹魚等死。
甚至對明天有了一絲生活的期待。
但。
那一劍,最後也未落下來。
一切隻在那短短一秒兩秒鐘、電光火石的瞬間。
秦政聽到“嗖”地一聲。
像箭支襲來。
然後身後驟地一空。
在秦政身後以刀相逼的金羽衛疾風一般向前轉身而去,後肩狠狠撞在宣文帝身上,硬生生將宣文帝撞到一邊。
下一秒。
一支羽箭穿透了金羽衛胸膛。
箭鏃碎裂。
卻仍有餘力,直直刺入宣文帝肩膀。
羽箭從金羽衛身體中穿過,秦政聽見利刃穿過血肉的聲音,還聽見骨骼破碎的聲音。
帝王手中長劍落地。
右臂無力垂下。
宮人肝膽俱碎:“陛下!”
秦政看了看氣息斷絕的金羽衛,又看了看臉色愈發蒼白、卻死死盯著他的宣文帝。
然後倒吸氣:“嘶——死、死了?”
那個金羽衛死了。
心肺俱毀。
倘若金羽衛沒有反應過來,沒有推走宣文帝。
死的是宣文帝。
秦政還在盯那個死了的金羽衛。
身後卻驀地多出一道氣息。
身後的人抬起秦政手腕,摩挲過離他手腕上血肉模糊的傷痕很近的皮膚上,力道很輕,輕得讓秦政有點癢。
秦政下意識地去轉身扭頭,可還沒轉過去,手腕腳踝忽地一鬆,細細的金鏈落在地上。
“我帶你走。”
身後的男人道。
嗓音中含了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
秦政一時恍惚。
有人來救他了。
因為他被關起來了。
秦政赤腳踩在地上,一點點轉過去,去看他身後的人。
身後的男人全身上下都被雨水濕透了。
他指尖都在滴水。
可縱然是彌漫開的水意,仍消減不了他身上深重的血氣,經久不散,在昏暗的雨日中鬱結成冷凝的凶戾,像永不得見天光。
他像已竭力克製。
可秦政在看見他那一瞬,仍生出一種仿佛隻為他腳下螻蟻的錯覺。
男人站在那裡,從地上拾起一把刀。
他鬆開秦政的手,從秦政身旁走過,秦政聽見他很冷漠的語調:“等我。”
秦政下意識預感不好,拉住了鳳傾月提刀的手。
“你要乾什麼?”
鳳傾月沒有看秦政,他在看半坐在門檻旁的帝王,帝王也在注視著他,無喜無怒,直直地與鳳傾月對視。
“殺了他。”
“殺了司馬瑾?”
“嗯。”
秦政驟地轉過身,他沒去動鳳傾月的刀,隻按住了他右側肩膀:“不行。”
“為什麼?”
秦政忽地一滯。
為什麼?
因為司馬瑾是大周的皇帝。
大周的皇帝,若司馬天擎走了,便隻能是司馬瑾。
他是明君。
無論在《邪王獨寵:不負癡狂不負卿》那本破書裡還是在現在秦政所處的國家。
秦政歎了口氣:“因為他是皇帝。”
“他想要你死。”
“我死無足輕重。若我登基為帝,他死也無足輕重。”秦政低下頭,“可你知道的,我從沒打算過當皇帝。所以他不能死。”
鳳傾月沒有說話。
秦政第一次發覺鳳傾月的沉默,能令人發怵到這個境地。
仿佛身處懸崖邊際。
下一瞬便仰身墜下。
不知多久。
秦政聽見:“好。”
然後:“跟我走。”
秦政鬆了口氣,向鳳傾月走過去:“行。”
鳳傾月轉過身,指尖觸了觸秦政臉頰。
難以消散的血腥氣繞在秦政鼻尖。
秦政又沉默了半晌,終於將注意力放回在孤身一人來救他的人身上:“你一個人嗎?”
鳳傾月的指尖從秦政眉骨,劃到顴骨,到耳垂,最後落在秦政還在很慢地滲血的肩膀,聽不出情緒:“嗯。”
秦政一時再找不到話。
他沒彆的話可以說。
鳳傾月來找他了。
找到了。
代價很重。
秦政清楚,鳳傾月一路來,死的不會隻是這一個金羽衛。
他也不知道鳳傾月到現在,又有哪裡受了傷。
鳳傾月對他很好,好到秦政覺得太重了。
因為他回報不了什麼。
秦政說不清感受。
他本以為不會再與鳳傾月見麵後又相見,他像很開心,卻又像很壓抑。
秦政吸了吸鼻子,悶悶道:“爺爺,抱抱我。”
“……”
秦政歎了口氣:“你是不是在外麵有彆的孫子了,爺爺你不愛我了……”
還沒比比完。
爺爺把秦政抱了起來,吻了吻秦政額頭,向外踏去:“我帶你走。”
秦政:“……”
他不該瞎他媽開口。
“爺爺我有腿。”
“爺爺放我下來吧,我還年輕。”
“爺爺你這麼抱著我我害羞。”
“爺爺,爺爺……”
鳳傾月冷冷地瞥了秦政一眼:“你再多說一個字,我在皇帝麵前操/你。”
秦政:“……”
走到殿門口。
秦政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皇兄。
帝王流了許多血,他倚靠在殿門旁,拂開戰戰兢兢要扶他的宮人,拂開當前已不敢輕舉妄動的金羽衛。
他臉色越發蒼白,盯著秦政。
鳳傾月加快腳步,出殿門後輕輕一躍,躍至殿頂,一下出了數丈距離。
風聲在秦政耳邊呼過。
好像還有很淺很淺的一聲,像歎息。
“阿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