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2)

汗漬沁染著他的眼睫毛,略一龕動就濺進了眼裡,辣辣地刺著眼膜。

但這點疼意,遠不及他身上的。

南鵲撐不開視線,隻能無力地耷下眼皮。

而後,徹底失去了意識。

……

經年未消的毒,使得南鵲即便昏迷,身體也留有一絲微弱的感知。

置身於無邊無際的撕咬麻木,每一寸神經都被啃食,帶起滾燙的灼意,仿佛漫天烈火,要將他燒成灰燼。

就在這時,忽來一股涓涓細流,沁潤清涼,源源不斷地滋潤著他的經脈肺腑。

那股灼痛漸漸舒緩。

等到南鵲再次醒來,眼前的景象卻與那間石室大不相同。

這裡很靜,不見絲毫喧鬨咒罵的魔音,隻偶爾有幾聲微風鳴過。

屋內有香,散發的味道有些濃鬱,但聞之不膩,是沁人心脾的清甜。

南鵲反應了好一會兒,最終將目光放在不遠處背對著他忙碌的藥童身上。

“我……這是在哪兒?”

一出聲,南鵲才發現自己的嗓子艱澀乾啞,說話的聲音低得好似氣聲,風一吹就散。

但他起身的動作,藥童卻聽見了。

“你醒了?”

藥童轉身過來,有些歡喜的樣子。

“你昏睡了一天一夜,再不醒來可就危險了。”

這次毒發,竟比往常還要來得凶猛。

“你現在感覺如何?還難不難受?”

這藥童不過人間十二三歲孩童模樣,很是活潑,一說起話就停不下來。

南鵲本就喉嚨發乾,一時更應不上來,卻看到他身上的衣物。

那是藥堂的標誌,想來他毒發之時,便是這位小藥童照料的他,於是出口道了聲謝。

“啊?”

小藥童懵了一下,隨後反應過來這漂亮少年是想岔了,“我也沒出什麼力,主要是仙……”

南鵲此時卻越過他,看到了桌案上某物,眼底總算有了些神采。

“那是……”

“你說這個?”

藥童順著他的視線,把南鵲的芥子袋拿了過來,“這是刑罰堂那邊送過來的,你昏迷的時候就一直迷迷糊糊地說要它。”

他一邊說,一邊見少年飛快地打開芥子袋,在探索一番後,露出些許茫然。

“你是在找這個嗎?”藥童從窗台的陰涼處端來一盆植株。

與剛剛采摘下來的形貌有天壤之彆,枝葉萎縮,花蕊垂落,就連光芒也已不在。

七夜花幾近枯死。

眼睜睜看著這個事實,南鵲眼底的最後一絲微亮也隨之凝固、消逝。

這已經是世間僅存的最後一株七夜花了。

沒了它,他的毒如何解?

眼看著少年抱著花垂首不語,藥童撓了撓腦袋,低下身體去看他。

“你彆傷心啊,它還沒有死,不信你看這葉子上的水珠——”

他指給南鵲看,這株七夜花原本有五片葉子,掉了兩片,現在僅有三片葉子,的確有些水漬。

見南鵲並無反應,藥童便解釋起來:“這是逢春山冷泉,任何植物隻要沒死透,就都能救回來,我一日澆水三次,不出三日它必定重獲生機!”

“……當真?”

南鵲沒看出七夜花有什麼生機。

“當然是真的!”

藥童不知他不知還有這樣神奇的泉水,隻當他不信,拿出強有力的證據,“仙首親自去逢春山取回來的,怎可能有假?”

他喜滋滋地等著看南鵲信服的表情,誰知卻見少年原本懷著希冀的表情陡然變色。

“你剛剛說的……是誰?”

藥童:“仙首啊,還能有誰?”

“這裡……不是藥堂?”

輪到藥童茫然了,隨後對著南鵲搖搖頭,聲音清晰道:“這裡是料峭春寒,羽闕仙閣內,仙首的居所。”

……

滄瀾峰。

掌門主殿中,塗孤洵坐於正中首位,一派威重肅穆。

除他以外,殿中還有四位長老,分坐兩側,往下是大殿中央,五大峰的各位掌事皆來覲見,無一缺席。

羽闕仙閣每五日例行一次的晨議,用以商討近期閣中發生的大事。

北澤試煉,自然是今日議會上的重中之重。

“楓袖山莊收到消息就派人去北澤了,大概是去整理黎七夜的遺物,為其處理後事。”

“無妄三千也去了,這兩個門派趕巧湊到一處,險些打起來。”

當然,是楓袖山莊現任莊主單方麵的怒火,無妄三千或許受過交待,態度很不錯,賠了好些笑臉。

畢竟理虧在先。

“此次試煉,一共折損外門弟子二十三名。”

“內門弟子有幾名傷重,但經過醫治,已性命無虞。”

往日晨議絕沒有這樣大的陣仗,之所以如此大動乾戈,乃是因掌門頒下指令,要徹查各大峰的弟子,確保萬無一失。

雖說此次紕漏出在外門,但內門同樣不可輕忽。

這一番密查,倒還真讓他們揪出了幾隻藏匿的不軌之徒。

全是因魔源而躁動露出馬腳。

此刻這些人已入了刑罰堂。

“說起刑罰堂——”

殿中左側方有個聲音響起,“蘇兀卿究竟是何意思,不由分說便從刑罰堂帶走了一個外門弟子,至今未給出合理解釋,身為仙首不以身作則,反而視門規於無物?”

此人一開口,其餘人頓時噤若寒蟬。

天隴長老並非位於五大長老之列,此番前來,是因為有兩位長老另有要事,抽不開身他才頂上來的。

彆的長老在羽闕仙閣不僅德高望重,輩分也高,然而蘇兀卿身為仙閣祖師拂參子的嫡傳弟子,其他長老都得恭敬地稱一聲“仙首”,唯獨天隴長老,他是拂參子的師弟,按輩分,還是塗孤洵和蘇兀卿的師叔,這番連名帶姓地叫人,還不能叫人指責他僭越。

天隴長老一貫如此,塗孤洵身為掌門,卻不必理會對方的下馬威:“他這般做,想必有他的道理。”

羽闕仙閣以職務為稱,掌門位尊,天隴長老語氣收斂幾分:“總該給眾人一個交待。”

塗孤洵:“此少年是接觸焱火最久的弟子,保不齊會有人想從他身上下手,生出禍端,何況……”

……

南鵲在窗前坐了多久,小藥童就在他眼前叨念了多久。

從仙首如何聞訊去了刑罰堂,又是如何力排眾議將他帶回,再到為他紓解毒素,而後未曾休憩便外出取冷泉。

眼裡神采奕奕,直冒星點。

“聽聞逢春山地勢險惡,常有上古凶獸出沒,尋常修道者縱使知曉冷泉有令枯木起死回生之效,也不敢隻身前往,不過對於仙首而言,自然是不在話下,毫發無損而歸。”

與其他南鵲見過的羽闕仙閣人一樣,小藥童提起蘇兀卿嘴巴就停不下來。

他沒有彆的壞心思,就隻是單純對強者的仰慕崇拜,而對於被這樣費心耗力照拂的南鵲,不自覺便成了榮幸。

南鵲卻壓根兒沒心思聽。

從小藥童道出這裡是料峭春寒的那一刻起,他滿腦子就隻有一個念頭:蘇兀卿知道他了。

必然是知道了,不然不會去刑罰堂把他帶出來。

可正因為知道,又為何把他帶來這裡。

蘇兀卿沒理由會管他。

藥童滔滔不絕半天,南鵲張口隻有一句:“你家……仙首呢?”

“仙首在……”

藥童正要答,已然瞧見了門外的人影。

不再是灰撲撲的衣袍,而是一身散發著仙閣靈氣的雪白中衣,看成色,便是仙界最上等的雪蠶絲製成,搭配天水色靈鮫絲外衫,比蕭起鶴口中防水防火的法衣不知還要貴價多少倍,卻不染絲毫世俗氣息,滿身壓不住的清寂脫塵。

那張平平無奇的臉仿佛也隨之一同褪去,露出本來麵容。

眉青似畫,麵如圭玉,還不到一甲子之數的年歲,不說這在仙界,就是在人間,蘇兀卿也是一個儀表不凡的翩翩少年郎。

唯獨那雙眼,與之前所見如出一轍的漠然寂靜。

誰能想到這個人,南鵲前幾天還曾心無旁騖地喚過他“吳兄”,這一刻,確是無論如何也喊不出來了。

可他又能怪誰?

是他自己沒認出來。

小藥童見蘇兀卿來到,絮叨聲自然止住,恭恭敬敬地問過禮後,忽然想起來迫在眉睫的一樁事。

“啊,險些忘了時辰,爐子上還燉著你的藥,我去端來。”

小藥童一走,屋內便陷入了十分的寂靜,等到藥童端來藥碗,都覺得他的腳步聲格外喧鬨。

明明他已將動作放輕了許多許多。

察覺氣氛有些怪異,小藥童不敢多待,放下碗便告聲退去了。

門一關上,就再也沒有其他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響起一聲。

“不用總抱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