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味道很奇特, 橫衝直撞地鑽進衛寂鼻腔,讓他大腦空白了片刻。
這種感覺就像一個鼻塞許久的人,突然通了氣, 世間的一切忽然能用嗅覺形容。
在紛雜的氣息中,有一縷氣味鮮明而張揚, 直接占據了衛寂所有感官。
沒有持續太久, 幾息過後, 世間恢複正常, 衛寂再也聞不到那股氣味。
他怔怔地看著眼前拉著臉, 明顯不滿的薑簷。
在衛寂愣神的那幾息, 薑簷去抓他的手, 衛寂無意識地側了一下身,他在追尋那股氣息, 但在薑簷看來是在躲他。
薑簷又羞又惱,“我隻是想把脈, 不然你以為我做什麼?”
衛寂一個激靈回過神,“臣……”
他剛吐出一個字, 門外便響起一道清亮的聲音, “草民章鑒, 來此為貴人行醫。”
衛寂與薑簷齊齊朝門看去。
薑簷恢複正色,低聲對衛寂道:“一會兒彆出聲, 他若問你什麼, 你附耳與我說。”
不等衛寂回答,薑簷起身放下暖閣裡四麵的幔帳, 讓衛寂待在幔帳裡麵,隻露出小半個手臂,衣袖微挽。
薑簷在衛寂手腕上蓋了一層薄紗, 這才讓外麵的人進來。
隔著幔帳,衛寂看到房門被人推開。
一個男子走進來,低頭朝薑簷福了福身。
章鑒並不知道眼前的人是當朝太子,公主府派人請他來,隻說是有一位貴客要他看病。
進來就見一個眉長目深的英氣少年,錦服華裳,金尊玉貴,看起來很是不凡。
章鑒躬身朝他正要作緝,對方卻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這些虛禮便免了,你瞧瞧他是怎麼回事?”
章鑒走到幔帳前,道了一聲‘得罪’,便俯身將並攏的食指與中指摁住蓋著薄紗的腕上。
薑簷一錯不錯地盯著為衛寂把脈的章鑒,麵上浮現緊張之色。
見章鑒將手移開,薑簷忙問,“怎麼樣?”
章鑒如實道:“公子的脈象平穩有力,身體很康健,並無不妥之處。”
薑簷皺起眉,有些懷疑章鑒是半吊子的醫術,不然怎麼連衛寂分不分化都診不出來?
看出薑簷不悅,章鑒眉心一跳,又說,“公子是問他分化一事罷?”
他是專看此科的,找來他的都是即將分化的陰坤陽乾,或是想要分化,求他妙手回春的。
“我觀脈象,這位貴人已過了分化的年紀,但脈動圓潤如珠,寸口來往之間直而長,這是分化之兆,敢問公子,裡麵這位貴人年歲幾何?”
把脈自然是把不出年歲,但章鑒不是瞎子,從幔帳看那人的輪廓,哪裡是十三四的小少年?
薑簷:“十七。”
還有六個月零五日,衛寂便十八了。
聽到這個年歲,章鑒壓下眉梢,將手又探到了衛寂的脈上。
薑簷見此情形,心口一緊,“他怎麼了?”
彆說是薑簷,就連衛寂也有些擔心,脈搏都變了。
章鑒趕忙安撫,“不必擔心,貴人可能是體質特殊,所以分化晚了。”
薑簷擰著眉追問,“他五年前就有分化征兆,不知怎麼回事遲了這麼久,你診脈診不出來?”
章鑒一時無言,他隻是大夫,又不是什麼大羅神仙,便是華佗在世,怕也診不出來。
這話隻敢在心中想想,章鑒溫和地問,“貴人的脈象平和,並沒有生病之兆。不過遲了五年確實不對,不知五年前貴人是否受過傷?”
五年前薑簷還不認識衛寂,此事隻能問衛寂本人。
薑簷撩開幔帳。
衛寂端坐在貴妃榻上,見薑簷進來了,眼神不定地四下亂瞄,怎麼也不與薑簷對視。
看他這副心中有鬼的模樣,薑簷闊走去,俯身撐在衛寂兩側,逼視著他,“你受過什麼傷?”
衛寂不敢說自己被蛇咬,怕薑簷深問起來又得牽扯出許懷秉。
可這事或許就是他不分化的病因,薑簷把大夫都給他請過來了,衛寂隻得如實招了。
他隻招了自己被蛇咬過,以及摔下過馬,沒說為何受了這些傷。
薑簷瞪圓了眼睛,無聲地指責衛寂這樣大的事都不跟他說。
衛寂心虛地低下頭。
薑簷壓下脾氣,粗聲問,“什麼蛇,有毒沒毒?”
衛寂老實地說了蛇的品種,他不認識那蛇,但許懷秉認識,也是許懷秉說這蛇有毒,但毒性不大。
此事過去太久,章鑒無法確定衛寂到底因什麼延遲分化。
如今脈象很正常,也沒有中毒跡象,章鑒隻能開幾貼溫補的藥。
見薑簷自幔帳出來便殺氣騰騰的,章鑒膽戰心驚,忙獻上一個土方子。
“若是讓貴人聞一些雨露之人的貼身之物,或許能促使分化。”
薑簷聞言雙眼湛湛,“是陽乾的麼?”
章鑒:“都可以,還要看這位貴人對氣味的偏好。甲之砒-霜乙之蜜糖,若這個氣味合乎心意,那便有奇效,反之便是砒-霜。”
這番話讓薑簷眉頭舒展,“要多貼身之物?不如雨露期直接叫他過來聞,這樣行不行?”
章鑒一聽登時滿頭大汗,“萬萬不可。”
他不是傻子,自然看出眼前這位對幔帳裡的貴人有彆樣的心思。
叫一個快要分化的陰坤跟雨露期的陽乾待一起,這跟將羔羊送進虎口有什麼分彆?
“這位貴人分化本就有遲,萬一與雨露期的陽乾衝撞了,那是一件要命的事。此時切不可急躁,還是徐緩一些穩妥。”
為了不毀人清譽,章鑒將此事往嚴重了說,聽得薑簷直皺眉頭,最後隻能作罷。
怕衛寂分化會有危險,薑簷問了章鑒許多。
這下換章鑒頻頻蹙眉,他是該說眼前這位心細,還是話過於得多?
薑簷方方麵麵都問到了,有些問題在章鑒看來甚是離譜。
薑簷卻問的認真,“分化時的潮熱期最是難受,他若想我了怎麼辦?”
章鑒莞爾,“那公子便去看他。”
薑簷單純疑惑,“你不是說不能見,怕衝撞了?”
章鑒臉上的笑有些掛不住,“一時半刻的沒事。”
薑簷飛快朝幔帳瞥了一眼,忸怩道:“那他要是拉著我,要我陪他呢?”
章鑒深吸一口,皮笑肉不笑,“公子大概不知,潮熱時隻會想睡覺,想一人獨自待著。”
聽到不高興的話,薑簷拉下臉,涼涼地說,“你是一個常人罷?也還沒有成婚罷?是不是連心儀之人都沒有?”
一連三問,問得章鑒啞口無言。
常人怎麼了?常人給陰坤陽乾看病才不會受雨露期氣息所擾。
沒有成婚又怎麼了,犯了大庸哪條律法?
薑簷斜睨著章鑒,“子非魚,焉知魚所想?他那樣喜歡我,潮熱時想我陪著他怎麼了?”
章鑒心中憋屈,卻不敢頂嘴。
倒是幔帳裡的衛寂實在聽不下去了,將薑簷之前抱過的軟枕撥到了地上。
動靜雖輕微,但引來了薑簷的注意,他氣息不穩地朝衛寂的方向昂起下巴,虛張聲勢道:“丟什麼丟,我哪裡說錯了?”
衛寂憋半天,憋出一句,“臣……沒有丟。”
說著慫慫地彎下腰,趕忙將抱枕撿了起來。
這下章鑒算是看出來了門道,行罷,兩情相悅,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那他還摻和什麼?
章鑒重新掛起笑,終於說出薑簷想聽的,“若裡麵這位小公子想,您也可以去看他,隻要您不是雨露期,多待一會兒也沒有事。”
薑簷不放心的與他再次確定,“隻要不是雨露期,可以陪著他熬分化時的潮熱?”
章鑒:“是。”
這一個字勝過世間一切音律,薑簷笑了,大手一揮,“賞。”
章鑒捧著幾個碩大的金錠子,眉開眼笑地離開了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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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暖閣隻剩下他二人,薑簷撩開幔帳,闊步進來,居高臨下地看著衛寂,開始找後賬。
“你什麼時候被蛇咬過,什麼時候摔下的馬?又是因為什麼挨了咬,摔了馬?”
衛寂頭皮發緊,後脊繃直,仿若一隻被獠牙叼住脖頸的食草兔。
薑簷逼近他,“說話!”
衛寂一抖,磕巴道:“……不小心。”
薑簷挑起眉,語氣明顯不信,“都是不小心?”
衛寂點頭如搗蒜。
薑簷又問,“你先前那麼怕騎馬,是因為曾經摔過?”
衛寂點了一下頭,囁囁道:“如今不那麼怕了。”
最初看見高頭大馬就兩股顫顫,現在不會了,不僅能騎馬,還能打馬球,雖然球技很差。
薑簷斂了一身煞氣,坐到衛寂身側,悶聲說,“那怎麼不早些與我說?”
衛寂小聲說,“臣都忘了。”
畢竟過去那麼久,縱然當時再怕,也隨著時間慢慢淡去。
薑簷不怎麼高興地撇著嘴,“便是忘了也要與我說。”
這話說得好不講道理,衛寂聞言唇角卻浮現笑意,他點點頭。
薑簷突然說,“一會兒我阿姐肯定要來。”
衛寂扭臉看他,靜靜等著薑簷的下文。
薑簷霍然起身,一把拽起衛寂,“所以得快些離開這裡。”
啊?
不等衛寂有所反應,薑簷拉著他便開始跑。
果然出了書閣,迎麵撞上牽著昭文小郡主的薑箏,薑簷扣緊衛寂的手腕,果斷朝另一個方向跑。
昭文一看急了,甩開薑箏的手,邁著小短腿追,“舅舅,小衛。”
薑箏深知她這個弟弟的性子,摁著太陽穴對身旁的侍衛道:“快去追小郡主,護著她,彆讓她磕到碰到。”
幾個侍衛應了一聲是,便慌忙去追。
薑簷拉著衛寂在前跑,昭文在後追,身後還有幾個紅衣侍衛。
衛寂平日鮮少活動筋骨,幾步下來便氣喘如牛,胸口塞了一個風箱那般,隨著吐息呼哧呼哧地響。
他至今想不通薑簷為何要帶著他跑,隻得喘著氣問,“殿下……”
薑簷截過衛寂的話,道:“彆說話,小心進了涼氣。”
衛寂趕忙合上了嘴。
身後的昭文追得倒是很起勁,大概是覺得好玩,邊喊邊跑。
衛寂扭過頭,怕昭文吸進涼氣,正要勸她彆跑了,就見她絆了一下,摔倒在地。
她穿得極厚,乍一看像個圓滾滾的小肉球,這一跤根本沒摔疼,倒是將衛寂嚇得心臟驟停。
薑簷聽到動靜停下來,他放開衛寂,折了回去。
昭文趴在地上,手腳著地,也不哭也不鬨,抬著腦袋眼巴巴看著走過來的薑簷。
等薑簷將她抱起,她很自然地手腳並用纏住薑簷,“舅舅。”
薑簷壓根不吃這套,撥開昭文的手,將她放到石凳上,然後扭頭就走。
侍衛追了過來抱起小郡主,為難地看著前方的太子殿下不知該不該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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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簷拽著衛寂從公主府側門,繞行至車攆,不等宮人放下踏凳,他抱起衛寂放到車轅後,便利落地跨上來。
薑簷急聲對車夫道:“快走!”
直到坐進車廂軟墊,衛寂仍舊驚魂未定,心口撲騰撲騰跳個不停,他低低喘息著,熱汗順著鬢角淌下。
馬車逐漸遠離公主府,衛寂始終覺得不妥,“不跟公主殿下說一聲麼?就這樣離開怕是不好。”
薑簷撇著嘴角看衛寂,“你想被她拉著問東問西?”
想到公主那張能將死人說活的嘴巴,以及笑眯眯的模樣,衛寂不敢吱聲了。
薑簷自幼被薑箏這個長姐壓製著,說也說不過,打也打不過,若不是衛寂情況特殊,他絕不會求到她頭上,讓她摻和自己跟衛寂的事。
見衛寂滿頭熱汗,喘個不停,薑簷拿過盛水的皮囊,拔開塞子遞給衛寂。
“叫你平日多鍛煉,你還不高興,跑這麼幾步就累成這樣。”
衛寂挨著薑簷的訓,接過水囊,囁囁地應著,“殿下說的是。”
他確實不好動,不似薑簷放個風箏都要騎著馬。
薑簷道:“等過了兩日,我帶你去獵場玩兒。”
衛寂被水嗆了一口,側頭咳得滿臉通紅,眼角都冒出了淚花。
“不過是說帶你去玩,這樣激動做什麼?我又沒說隻帶你一人去。”薑簷皺著眉,又是給衛寂拍背,又是給衛寂順氣,好不容易止了他的咳。
衛寂不是激動,他是被薑簷嚇到了。
每次去完獵場回來,衛寂的腿腳都要酸上好幾日,他也不好跟薑簷說,苦著臉搖了搖頭。
看他這副模樣,薑簷心底湧上一股無奈,“行吧行吧,隻帶你一個人去。”
薑簷覺得衛寂實在太黏人了,整日隻想著與他待在一起。
衛寂一聽這話,兩眼一黑,隻恨自己不能馬上分化。
薑簷多帶些人去還能幫他分擔,若隻有他倆,衛寂隻能跟在薑簷身後滿山的跑,美名其曰狩獵。
山上的兔子若跑快一些,還能免於一難,衛寂卻是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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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東宮,薑簷將章鑒開的藥方給了金福瑞,要他親自看著藥熬出來。
東宮有藥司,但薑簷偏要金福瑞出去買,還不忘叮囑,“你買藥材時問問,看這藥是飯前喝,還是飯後喝。”
金福瑞躬身道:“奴才省得。”
說完便退了出去。
衛寂瞞著沒跟彆人說,是怕自己壓根不會分化,到時會尷尬,他不知薑簷是不是也這樣想的 ,不然怎麼比他還要謹慎?
薑簷解了自己的衣袍,又過來解衛寂的。
衛寂一嚇,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
薑簷嫌他礙事那般,撥開衛寂的手,替他解開披在肩上的氅衣,問,“那蛇咬你哪兒了?”
殿內生著地龍與火爐,便是退去外衣也不覺冷,反倒還有些熱,叫人燒燥不已。
衛寂慌忙垂下頭,顧左右而言他,“臣沒,沒什麼大礙。”
薑簷並不好糊弄,“到底咬哪兒了?”
衛寂隻得答他,“小腿。就咬了一下,當時隻是有些頭暈,過了一日便沒事了。”
薑簷:“我看看。”
衛寂站著沒動,他不想讓薑簷看傷口,因為挨咬時他是坐的,腳尖不小心踩到伏在石塊後的淡黃斑點的小蛇。
因此咬的位置有些奇特,是膝蓋內側。
一般挨咬的都是小腿,衛寂不知該怎麼跟薑簷解釋為什麼這個地方挨了咬。
薑簷見衛寂遲遲不動,抬頭就見他眼神閃躲,薑簷耳尖不自覺地動了動。
他扭過臉說,“你什麼地方我沒見過,有什麼好羞的?”
薑簷口中的‘你什麼地方我沒見過’,並非一句虛言,當初為給衛寂治腿,他倆赤膊在湯泉泡了兩月。
衛寂本來沒覺得什麼,被薑簷這麼一說,反而有些不自然。
僵持了良久,衛寂拗不過薑簷的意思,挽起褲管讓他看了咬傷的地方。
那條蛇不算太長,尖尖的毒牙,在衛寂左腿膝蓋內側留下兩個已經不太明顯的疤。
薑簷果然察覺到不對,“怎麼咬了這裡?”
衛寂支吾著,“就……不小心。”
薑簷抬眸瞅了一眼衛寂,衛寂動了動唇,擠出一個笑。
薑簷覺得他有些怪,但並未多想,看著那兩枚小小的疤,喃喃道:“真的沒事?會不會體內還淤積著蛇毒?”
比起從馬上摔下來,薑簷覺得被蛇咬更有可能導致衛寂分化延遲,因為他從小到大磕碰的次數都數不過來,但還是順順利利由常人變為陽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