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1 / 2)

暮色正濃,白日裡暖陽的溫度尚未散去,半夜竟下起雪來,細細密密的雪花從天而降漂浮灑落,不斷發出“簌簌”的聲響,倒也為這寂靜寒夜平添幾抹生機。

禦書房內燈火通明,倚在坐榻上小憩的帝王忽然睫羽微閃,隨即緩緩睜開雙眸。

當看到麵前堆滿案幾的奏折文書時,他目光有那麼一刻迷茫,卻很快恢複以往的清明,抬手揉了揉鼻根,長吸一口冷氣。

近幾年他一直多夢淺眠,零零碎碎夢到些少年的時光,都是久遠得幾近模糊的畫麵,可無論是怎樣的夢境,總少不了那一抹熟悉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跗骨難逃。

也正是這時他才驚覺,從初時的艱難困苦,到如今的無上尊榮,原來她真的貫穿了他目前為止生命中所有的跌宕起伏,喜怒興悲。

或許是年歲漸長的緣故,那些極為暴戾厭惡的情緒竟慢慢淡去,反而顯露出一些本來的畫麵。

年少時的上官梨,時常背著個包裹,飛一般跑進他破舊的偏殿,一雙黑眸亮晶晶地望著他,獻寶似的將東西呈到他麵前。

有書籍文墨,乾糧糕點,銀錢衣物,冬日裡甚至會弄來幾盆炭火,然後自個兒笑意盈盈坐在他案旁,或是癡癡看著他,或是替他磨墨,時不時發出崇拜的驚歎,總有著數不完的讚溢之詞,雖誇張了些,卻並非那種令人討厭的敷衍,就像一團烈火,熊熊燃燒,熾烈且摯誠。

而他呢?那時的他因不得父皇喜愛,又遭皇後遷恨,日子很不好過,一度淪落到被奴才欺壓,宮人輕踐的地步,即便他當年厭極了她,也不得不承認,是她的愛慕與維護,幫他在皇宮中度過了那段最艱難的歲月,護住了他作為一個皇子應有的尊嚴。

可是少年的愛意與恨意總是那樣分明,分明到容不得一絲質疑與猶豫,上官晚棠原也說得不錯,他自私,敏感,孤傲,偏執,他認定的人和事又怎會輕易改變?所以她才會一次次頭破血流。

他至今都記得她那日被罵之後崩潰大哭的模樣,那是蘇穎遭人陷害的次日,密報所示正是上官氏所為,不知為何,原本還算冷靜理智的他看到這個消息,幾乎暴怒得不能自持,所以她平日的糾纏討好皆為表象,背地裡竟然是這樣一個陰險卑鄙不擇手段的女人?

說來可笑,分明他自己也是如此,可當這些言詞落到她身上,便焚燒成了滔天怒火,直直要將人吞噬殆儘。

他毫不留情地諷刺,用上此生最惡毒的言語,冰冷中夾雜著不加掩飾的厭惡,終於,她最後大哭著跑了出去,自此,竟再未踏足偏殿半步,也再未見過他一麵,直至父皇駕崩,朝堂動亂,他們繞了一圈,終究還是成了夫妻。

即便過去了這麼多年,他也能清楚地描述出當日的情形:

她邊喊“季桓”邊笑著跑進,雙手捧著一小盅熱乎乎的燕窩遞過來,期待地看著他,他卻毫不猶豫地將燕窩拂開,瞬時瓷盅破碎,灑落一地,她似乎不明所以,有些慌亂地看向他,隻聽得他冷道:

“郡主好歹也是千金之軀,怎的這般自輕自賤。”

“季桓,你怎麼了……”

“身為一名女子,竟如此糾纏不休,你就這麼缺男人麼。”

“季桓……”

“簡直不知廉恥。”

“……”

她臉色一寸寸慘白下去,大概金枝玉葉的郡主是從未受過此等侮辱的,眼眶周圍越來越紅,滾燙的淚水如斷珠般滴落,終是雙手捂臉,跌跌撞撞跑出門,直至行遠,依舊能聽見那孩子般的嘶聲哭鳴。

她原本出身世族,又早早被封為郡主,有著執掌鳳印的姑母和權傾朝野的父親,如此尊貴的身份,她自然是有資格追逐自身所愛的。

她並非特立獨行的女子,也不如蘇穎那般嬌豔柔弱心竅眾多,或許是因為父輩過多的疼愛,反倒將她養得愚蠢而天真,喜歡與討厭皆表現得格外鮮明,小性子不斷,傲氣還不小,否則便不會從那以後,竟當真狠下心再沒入他院門一步,若非後來聯姻,他們……隻怕此生再無任何交集。

娶她做皇後原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可心底裡又似乎沒那麼難以接受,新婚那夜,她顯然是高興的,她說先前之事一概不論,從此以後他們就是夫妻了,夫妻之間隻有琴瑟和鳴,無需多禮。

他隻是冷笑,這個女人該不會覺得成了婚便是一生一世?

然而他漸漸發現,她興許當真是那樣以為的,她的父親上官裕是個癡情之人,一生摯愛發妻,無庶無妾,在如此的潛移默化下,才讓她生出一種夫妻必定情深的錯覺。

婚後的頭一年,她愈發喜歡纏著他,時不時找借口上門,隻不過因為身份的轉變,時常被他拒之門外,久而久之,竟也漸漸消沉下來,常年深居簡出,再沒鬨出過什麼動靜。

後來朝野巨變,上官一族儘數入獄,廢後那日,天空一片灰蒙沉暗,和著微微細雨,淋濕了她原本素淨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