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大秦 第一個視頻(五)(1 / 2)

眼見馮丞相手忙腳亂從地上爬起, 拚命擦拭頭臉上的墨水,始皇帝的麵部肌肉也不覺微微抽動。他撇開臉不再去看自己那些糟心的大臣,隻是揮手朝叔孫通指了一指。跪在皇帝身側的叔孫博士立刻會意,趕緊膝行向前, 接過了馮丞相的筆墨, 俯身繼續書寫。

天幕絲毫沒有在意芸芸眾生的醜態, 繼續平靜述說:

【當然, 我們並非要抬舉或者貶損始皇帝與漢高祖中的哪一位, 他們都是在恰當的時間應運而生, 做了自己該做的事情。漢承秦末離亂之後,自然需要高祖皇帝這樣圓滑老辣、八麵玲瓏的人物。但秦朝建製之初,大一統剛剛生出它的胚芽時,卻非得始皇帝這樣堅剛不可奪其誌的人物為它掃清障礙、砥定乾坤不可。

曆史書總是失之簡要。當提到秦朝的種種規製時,往往隻用“書同文”、“車同軌”、“一度量衡”來輕輕帶過, 最多隻是稍稍介紹它不可抹殺的偉大意義。但現實不是這麼輕描淡寫的,曆史也從絕非輸入命令後可以自動運行的遊戲;皇皇九州疆域萬裡,億萬斯民的文字、度量,是幾道聖旨下去, 便可以輕易改變的嗎?

不要忘了, 六國雖亡, 但自戰國時遺留下來的王孫貴族與縱橫策士們卻依舊是極為龐大的力量。他們或許暫時蟄伏, 但依舊窺伺著新生帝國每一道可以利用的傷口。或者陰為絆阻, 或者公開反抗,各種手段層出不窮,莫可應付。

如果是尋常的皇帝, 大概此時就該不得不妥協, 不得不一退再退, 一直退讓到秦法的核心,秦製的關鍵,最終將郡縣製與大一統都拱手吐出,隻留下一個有名無實的分封帝國,龐大卻孱弱的西周式朝廷。

然後呢?然後他就將一頭撞上草原上的那位秦始皇,親自麵對匈奴的大一統,匈奴的帝國。

可惜啊,他們遇到的是祖龍,那個強硬、堅定、永遠不會改變自己意誌的皇帝。】

聽到此處,光幕那頭的劉季咂了咂嘴,竟然向始皇帝點一點頭。

“老哥,你還是猛。”他真心誠意道。

這就是高祖皇帝的好處了。他用兵理政未必是天下第一,但卻有古今罕有的辛辣眼光,而且從來不吝於承認對方的長處。這是極為出色的天賦。

始皇帝微微有些沉默。他對這流氓倒不算反感,但本能的卻不願意搭理此人,生怕會招出什麼更可怕的言辭出來,因此難免猶豫。

在這稍稍尷尬的氣氛中,還是匍匐腳下的叔孫博士善窺上意,立刻一馬當先,做起了皇帝的嘴替:

“爾這鄉野匹夫,草莽粗漢,竟然也有些見識!”

當然,稱呼皇帝老哥這件小事,就被精明圓滑的叔孫博士順便無視掉了。

劉季吐出嘴中草根,卻不由瞥一眼光幕中跪伏的人影。即使天幕將聲音扭曲得模糊不清,以劉季的敏銳老辣,也立刻察覺出了這酸儒生語氣中的異常。

——怎麼聽起來陰陽怪氣的?

【也正是這樣近乎偏執的堅定,祖龍才能把事情一件又一件的強壓下去。無論“書同文”也好、“一度量衡”也罷,甚至於郡縣製與官僚製,樣樣件件都捅在六國士人與宗室王孫的軟肋上,甚至於捅在秦國貴族的心口上。但祖龍並不在乎。有山則移山,有海則平海;作亂的以秦兵彈壓,違逆的以酷吏威嚇,如若實在難以處置,那麼就皇帝親自上陣——即使一生奔波巡遊,即使披覽政務日以繼夜,即使損害健康縮短壽命,也絕不與六國稍有妥協。

沒有人喜歡偏執狂,但在那樣滿世皆敵的時候,唯有偏執狂才能生存。

當然,當然,偏執有它的害處,不可估計的害處。但如孔子所言: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恰當好處的中庸與平衡是最理想的狀態,但那是

隻有聖人才能做到的事情;如果世上已經沒有聖人,那麼寧願狂狷激進,也不要軟弱懈怠、一事無成!

狂狷者畢竟還在前進,軟弱者卻已經駐足不前。前進時固然會製造錯誤,但駐足不前卻已經不是錯誤了,那是對整個民族,整個文明,整個曆史犯下的罪孽,不可以被饒恕的罪孽。

永遠不要忘記,在那一次三千年未見之大變局時,便曾經有一個朝廷選擇了苟安與軟弱,選擇了向洋人屈膝,選擇了拋棄自己的責任,無視了後人的福祉,而遺留了無窮的禍患。

——而中華民族,中華民族因為幾十年的苟安、退縮、彷徨,所付出的代價,何止以千倍計,萬倍計!那種慘痛的荼毒、那種絕望的掙紮,那數以萬計數以億計的鮮血,每一分都是在償還前人所種下的惡因。

所以,所以我們總歸是要感謝祖龍的。在那個滄海橫流的時候,他畢竟儘到了自己的責任。

當然,他不算完美。但真正能權衡輕重,不偏不失,一心為民、絕頂出色的人物,整個華夏五千年也許才出能出那麼幾個。有這樣的人物降世,那是一代人天大的運氣,你不能指望每個時代都有這樣的運氣。能夠有祖龍來主持場麵,已經很好,很好了。要求得太多,便近乎妄想了。】

“絕頂出色的人物?“

劉邦突然出聲了。他上下打量始皇帝,語氣頗為奇異:“天下竟然還有比老哥更厲害的角色?真正是料想不到。”

始皇帝默了一默,淡淡開口:“這樣直白粗俗的奉承,未免太過拙劣。”

劉季從鼻孔中噴出一口氣來,左右搖頭。

“咱是喜歡滿嘴胡咧,但這一句是實話。”他語氣很誠懇:“這玩意兒說老哥‘堅鋼不可奪其誌’,咱是心服口服,絕無懷疑。老哥這個心氣和心力,我劉三是決計趕不上的;不要說我劉三趕不上,以咱劉家的家風看,恐怕後世子孫也沒幾個能趕得上。咱這個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高祖皇帝遍曆天下,自認當世所見人物之中,祖龍的心誌材力都稱得上是一流第一,迥非常人可企及;而天幕口口聲聲所說,那些還要超乎其上的“天才”,又該是怎麼樣的人物?

一時間兩位皇帝都有些沉默,彼此思索沉吟。片刻之後,始皇帝平靜開口:“或許是後世的聖賢之君吧。”

天幕爆出的大雷接連不斷,僅僅幾刻鐘之內,便將始皇帝一統天下以來的剛愎之氣儘數打消;祖龍心態頃刻之間天翻地覆,又有了往昔的理智與冷靜。

劉邦卻咂著嘴搖頭。

“不像。”他道:“帝王帝王,說得好聽,其實不還是損天下奉一人?咱是這樣,老哥也是這樣。損人利己,怎麼能稱得上私德的絕頂出色?什麼聖德巍巍,騙騙彆人就行了,總不能連自己也騙了。”

這簡直是在指著皇帝鼻子開嘲諷了,可祖龍並未動怒,他道:

“但天下曆來便是如此。”

高高在上的帝王盤剝庶民,在戰國時是這樣,在春秋時是這樣,哪怕遠在堯舜之時,想來也是這樣。

這實在是一語中的的至論,劉邦不能不點頭表示讚同。但正因為如此,他才不覺稍稍迷茫:

如果,如果世上真的有那樣絕世脫俗、無可比擬的人物,那麼,莫非這些人超越了曆代的聖賢君主,真正臻至了某個不可想象的境界麼?

高高在上的帝王們已經統治了幾千年了啊……難道真有人能擊破這數千年王侯將相的循環麼?

即使以老流氓的跳脫敏銳,也實在無法想象這樣飄渺而近乎虛無的東西。沉默片刻之後,他隻能歎了口氣。

“咱聽說,孔子拜謁老子之後,曾經感歎自己見到了龍,那樣乘風雲而上天的神明,合而成體,散而成章,言語筆墨都不能形容。”他歎道:“唉

,想必天音所說,便是龍一般的人物吧!夭矯九天,乘雲氣而養乎陰陽,玄深而莫可蠡測,實在不是我們這樣的凡人可以妄言論斷的。“

“可惜啊,我若得見此人,與之遊,死亦無恨。”老流氓嘖嘖道:“真想和他們喝一杯酒啊!”

始皇帝沒有說話,隻是再次抬起頭。

【正因為如此,當我們評價始皇帝與高祖皇帝時,有一個標準總歸是一致的:他們固然在種種決策上大相徑庭,但都擔負起了該有的曆史責任。

不過說來有趣,而今回首往事,秦漢交替的那段曆史的確有著回環交織的玄妙美感。要知道,自戰國末年以來,中原回蕩著兩個預言,其一是“秦當並天下”,其二則是“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這兩個預言看似彼此抵牾,但在廣袤的時光裡,卻又水乳交融,彼此成就。

始皇帝二十六年時,六合畢,四海一,揮劍決浮雲,諸侯儘西來,完成了“並天下”的預言;但僅僅十餘年後,便是“戍卒叫,函穀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入關滅秦的劉邦項羽,都是楚國的遺民。即使隻有三戶,楚人也終於滅亡了大秦。

——但預言還沒有結束。當劉邦項羽彼此對壘之時,秦與六國的曆史微妙的重演了。分封製與郡縣製再一次走上了戰場,隔著楚河漢界相望。而“秦並天下”的預言又一次應驗,依附於劉邦的秦製終於橫掃了它所有的敵人。

迅哥兒說,你若要開個天窗,就必須得掀屋頂。而在始皇帝與漢高祖中,祖龍便是那個掀屋頂的人——他拎起大錘橫衝直撞,哐哐將屋頂砸得一片稀爛;固然被錘得屁滾尿流的六國遺民趁著胡亥上位一舉翻了盤,但卻也精疲力儘,心驚膽戰,隻能接受劉邦提出的方案:算了,還是開個窗吧。

曆史真是有趣,施行楚製的楚人勝利了也失敗了,實行秦製的秦人勝利了也失敗了,最後得天下的居然是他們的雜交種,高祖皇帝明明是個唱楚歌跳楚舞的楚人,卻有個純粹秦製的靈魂。

說實話,這又何嘗不是一種NTR?

也許出於某種對前輩的複雜情緒。雖然在漢初反思與批判暴秦的身影已經甚囂塵上,但高祖皇帝還是為祖龍保留了基本的體麵——他下令修繕了被項羽焚毀的秦朝宮室,派遣守陵人看護秦始皇帝的陵墓,並按日為他上香祭拜。

無論從哪個角度講,大秦孝子劉邦對自己精神上的親爹也算夠孝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