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扶蘇(1 / 2)

不僅李斯目瞪口呆, 就連叔孫博士亦反應不能,隻是瞠目結舌之中,卻儼然有種莫名的欽佩之意。

始皇帝默然不語, 隱約卻若有所得。如若以祖龍往日的脾氣, 遇見這些不知好歹陰陽怪氣的百家諸生,早就大棒橫掃、蕩然無存了。但在叔孫通與劉邦的親身演示之中, 他的三觀屢受衝擊, 仿佛領略到了什麼。

……除了直來直往以外, 某些陰柔手段, 似乎也有意想不到的妙用?

他沉吟片刻, 終於向叔孫通點一點頭, 示意如實記錄下老流氓的諫言。

料理完這李丞相拋出的小小枝節, 便要進入今日議事的正題了。祖龍有意將李斯召集至此,也正是要在最後的議論之中,斷定這位輔政數十年重臣的命運。

始皇帝正襟危坐, 平靜開口:

“朕欲變法。”

一言既出, 李斯、叔孫通等儘皆駭然, 不由仰頭窺伺至尊。但皇帝麵色毫無變動,顯然心意已定。

不錯,皇帝反複思索天幕泄漏的種種結局之後, 隱隱已經有了決心;這幾十日來他派親近眼線四處刺探,沒有官吏巧為遮掩,送上來的消息簡直觸目驚心,所謂“囚徒相望於道“、“獄吏斷罪數以萬計”,刑罰實在太重, 罪人實在太多, 百姓愁苦, 莫可名狀。

即使沒有到胡亥時天下洶洶欲反的境地,這局勢也委實岌岌可危了。

寬省刑罰正是儒家的主張,叔孫通自然絕無異議。但李斯呆愣片刻,卻俯首叩拜:

“請陛下三思!”

始皇帝淡淡道:“爾窮途末路,還要為法家一爭嗎?”

顯然,在天幕透露出了秦朝以□□苛法亡國的結局之後,李斯往日種種的辯詞便都已經失去了效力。法家佐祖龍定天下的功勞固然不可忽視,但種種弊端亦觸目驚心,實在難以解釋。

李斯匍匐於地:“臣自知罪重,自然不敢再妄言狡辯。但臣忝為大秦廷尉、丞相,料理國政凡十餘年,有一句心膈肺腑之言,還請陛下能稍稍顧慮。”

他膝行而前,連連叩首,語氣哀切:“陛下,自商君定製以來,秦法已曆百年矣!秦法為國之根本,其餘製度不過枝葉。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如若擅動根本,恐怕枝乾動搖,天下板蕩,其弊不可勝言!陛下,秦法盤根錯節,實在不是一句‘變法’,就能輕易動搖的……“

李斯出聲哀切,始皇帝卻不由稍稍抬眉:在生死攸關之際,李丞相終於拋卻了往日固守的門戶私利之見,再次展現了他敏銳高妙的眼光、一針見血的洞見。不錯,秦法已曆百年,絕不是可以輕易動搖的!

天幕曾口口聲聲稱許“秦製”,但如郡縣大一統、軍功授爵、官吏銓免等等“秦製”,又豈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它所依附的根本,恰恰就是那部嚴苛繁重、酷刑厲罰的“秦法”!

自商鞅創製以來,曆代秦王前赴後繼、反複斟酌,已經將秦法修整為了體係嚴密、結構精巧的根本大典,種種法條與秦製彼此呼應,緊密勾連。胡亂變法隻會迅速毀滅這精巧的體係,將整個天下推入混亂不堪的境地。

始皇帝道:“那你以為如何?”

“事緩則圓。”李斯匍匐道:“陛下,此事還要從長計議,不可聲張。應先令禦史大夫、廷尉等秘議此事,整理出眉目之後,再推行諸郡。”

皇帝垂眼打量他:“那需要多久?”

“若令馮劫、蒙毅等總攬,大約七八年內,可見成效。”

“七八年。”皇帝道:“不能更快些了?”

“陛下。”李斯俯首:“秦法繁瑣,若要梳理出眉目,至快也要五年。”

始皇帝不再說話,隻是默默俯視跪伏在地上的罪臣,俯視這個當今最為了解秦法的乾吏。

君臣相處太久,彼此之間已經有了默契。僅僅數句對話之中,始皇帝已經知道了李斯的言外之意——縱以他李斯的才能,整理變更秦法,也要五年之久。

五年之久……以現下的狀況,如果還要拖延五年,那恐怕六國餘孽真要借著民怨春風複生,難以遏製了。

但天下還能有比李斯更精通變法的人麼?沒有了。

始皇帝移開了目光。不僅是因為心中那一點憐才之意,更因為說不出的疑惑。如果以天幕所言,那麼劉邦所創立的漢朝,在製度上應當與大秦相差無幾,什麼“複製粘貼”、“一脈相承”。那麼如此相似的製度下,這老流氓又是怎麼做到寬省刑罰、清靜無為的?

要想在不更改秦製根本的前提下替換秦法,這可是匪夷所思的大工程,老流氓有這個本事麼?

或許是感受到了始皇帝疑慮的神色,老流氓攤手諂笑:

“老哥,咱對秦法可是一竅不通……”

——這是自然的。秦法繁瑣而又嚴密,即使皇子也要以吏為師,學習數年之後才能精通。老流氓一直與六國遊士廝混,當然不可能了解這樣精密的東西。

始皇帝淡淡道:“商君、應侯都曾為秦國謀劃變法,身尊位顯,裂地封侯。你若能獻上良策,即使不願受封侯之賞,朕也可以答允你一件事。”

他指一指上方:“便令蒼天為見證。”

在天幕堂而皇之顯現人間的時刻,指天發誓無疑是決計不可反悔的約定。劉邦嘖嘖出聲,顯然大為心動。

遲疑片刻之後,他咂巴咂巴嘴唇:

“那咱隻能班門弄斧了。其實吧,老哥,你要放寬刑罰,也不用急著變更秦律,那實在也太費事了。”

李斯猛然抬頭,神色立變:

“陛下,枉法為天下之大害!如若無視秦律,隨意寬免罪人,恐怕百姓將無所措手足了!”

——如果漠視秦法肆意寬縱,那還不如一拍腦門亂改一氣,至少還算有法可依!

劉邦又咂了咂嘴,發出了極為不耐的聲音:

“你看你,你看你。咱說了要無視秦律麼?咱說了要枉法麼?咱這大秦宗親,也不能任你隨意侮蔑……老哥,咱曾聽郡裡的吏掾提過,說若是耕戰得力有了爵位,是可以贖免罪過的,不知是也不是?”

李斯聽到“大秦宗親”四字,兩眼登時瞪得溜圓;始皇帝則渾然不以為意,隻道:

“這是商君勵民、強國的法度,大秦上下行之已有百年。”

老流氓喔喔點頭,也不知是否聽懂了商君書中的微言大義。但心中猜想得證,他立刻愉快的提出了自己的構想:

“既然如此,老哥給全天下的人都賞賜一個爵位,不就成了?”

聽到此言,不唯李斯眼珠凸起,就連叔孫通都大吃一驚,險些將手中毛筆甩到臉上——他們讀了這麼多聖賢經傳、古書典籍,還從沒見過這樣的套路!

給天下人賜爵?

這爵位不成了爛大街的下流貨了麼?

李斯深信法家嚴明賞罰的理論,一時之間更是大受刺激,幾近氣急敗壞:

“荒謬!妄論!爵位是國家之名器,君主賞善罰惡的信物,怎麼可以隨便予人!昔日晉文公濫施名爵,封賜無數,才有三家分晉之慘禍;楚國方圓千裡,萬乘之國,正因賞罰不清,臣下離心,才會覆滅於反掌之間。殷鑒不遠,豈可不察?荒唐,荒唐!”

慷慨激昂說到此處,也許是進殿以來被這老流氓刺激得太甚,李斯心力交瘁,終於忍耐不住,伏地大聲喘咳,一張臉憋得通紅。

劉邦靜靜看著李丞相破防,良久之後才慢慢開口:

“咱說,賞賜的也就是上造、公士一類雞眼大小的爵位嘛,李丞相何必這麼吝嗇

?“

“可笑!這與吝嗇有何相乾?爵位再小也是國家的公器,豈容隨意揮灑?”

“但咱聽說。”劉邦道:“老哥從泰山上下來後,還給一棵鬆樹封了個五大夫的爵呢……”

李斯:…………

李斯突然緊緊閉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在以始皇帝為矛,攻破李丞相之盾後,劉邦又轉身勸告:“不是咱多嘴,老哥,雖然秦國的舊法是拿軍功換爵位吧,但現在天下也算太平了,哪裡有那麼多人頭可以砍?商君說耕戰耕戰,戰打不起來,還有耕嘛!老老實實種田納糧的黔首,也算於國家有功了,封個小爵位也實在不算什麼。”

始皇帝微微皺眉,一時不語。若以往日法家的刻薄寡恩而論,這樣“種田有功”的論調必定被祖龍嗤之以鼻,視為空談。但天幕的刺激實在過大,他震動驚異之餘,實在不能不稍稍思索這些見解。

祖龍尚且在沉思,李斯卻終於喘過氣來。他不敢反駁皇帝的舉止,隻能另辟蹊徑,質疑劉邦的謬論:

“如若廣賜爵位,豈非寬縱了那些閭右豪強、六國餘孽?損不足而奉有餘,怎麼可能長久?”

劉邦不以為然,嗬嗬出聲:“李丞相不會不知道獄吏的底細吧?天下閭右豪強有多少,黔首貧民又有多少?獄中被重法所困的豪強,恐怕十中無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