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大秦 第二個視頻(二) 寧有種乎……(2 / 2)

秦不是孤立宗室麼?項王就尊封項氏宗親;秦不是推行郡縣麼?項王就恢複分封;秦不是刻薄嚴苛麼?項王便仁厚寬宏,看到士卒生病都會流淚涕泣。

然後呢?然後項王的屍體被分成了五份。

所以歸根到底,還是淮陰侯韓信的那句評價最為精準,最為深刻,項王的弊病在什麼?大秦的弊病在什麼?——“使人有功,當封爵者,忍不能予“!

你仁愛有什麼用呢?你寬厚有什麼用呢?你雄才大略又有什麼用呢?普天之下熙熙攘攘奔走往來的有識之士,難道是為了這點小恩小惠來依附於你的麼?人家要往上爬呀!

堵塞了上升的渠道,那無論是英察如始皇帝,還是仁愛如項王,都會被士人們的憤怒淹沒,碾碎在這微妙的曆史關口。

歸根到底,儘管開創了一統的不世之功業,但秦還依然是那個戰國時的秦,項王也依然是那個戰國時的貴家子;他們都是舊時代的殘黨,已經不能容於這個嶄新的時代了。

——在始皇帝推行郡縣、摧折六國之後,華夏依舊是那個華夏,但人心卻不再是西周八百年以來的那個人心了;

時代變了,陛下。

讀到此處,扶蘇的唇齒不由打戰,幾乎下意識望向了皇帝。

當然,法家也以為時殊而事異,天下必將變遷,因此古聖不可效法;但,但從沒有哪個法家高賢敢於評價秦國是“舊時代的殘黨”——仿佛天下變遷之餘,秦國也必當隨之消滅,蕩然而無存了。

這樣居高臨下的打量與慨歎,原本是秦人在憑吊六國餘跡時常見的口吻。然而今日被這天書緩緩道出,卻真讓人有不寒而栗的錯覺。

扶蘇……扶蘇當然想反駁。但他心中悸動不已,卻隱約有著不可忽視的細小聲音:

……是啊,如果六國都已經滅亡於天下的變遷,那麼秦國,秦國又憑什麼能幸免呢?

他咬了咬牙齒,不敢再想,繼續讀了下去:

【曆史進程總是難以猜測的,估計連偉大的始皇帝自己都未曾預料,他所開創的郡縣製釋放了怎麼樣磅礴而不可理喻的力量——在移除了六國的王公、卿士、大臣、一層又一層的貴族之後,被壓抑了許久的庶民黔首們終於仰起頭來,於是目光直抵九宸,一眼望到了恢弘而廣闊的鹹陽宮,威嚴華貴的天子車駕。

那麼,這些被六國遊士、私家學問熏陶已久的庶民,在這樣輝煌璀璨的盛大光輝下,所想到的又會是什麼呢?

——曆史用一句話做了概括:“嗟夫,大丈夫當如是也!”

輝煌與華光激起的是對功名與權力不可遏製的向往。往日庶民們被貴族與公卿一層又一層的壓製,被分割在列國中動彈不得,而現在始皇帝為他們掃除了一切阻礙——諸侯沒有了,國界沒有了,有才能的布衣之士來往於各郡縣之間,熱切的仰望著權力的華衣。

然後呢?然後他們失望了。

大秦拒絕向庶民們分享權力,項王也拒絕向庶民們分享權力。無論是嬴氏還是項氏,無論彼此間的敵視如何深刻,歸根結底都是顯要的華族出身,他們的祖先可以追溯至周文、商湯及夏禹,最終合流於最遠古也是最為高貴的始祖,天神與凡人共同推尊的神明,偉大的軒轅黃帝。

——某種意義上說,他們身上都流著神的血。

流著神血的人怎麼願意將力量分享給鄙陋的凡夫呢?貴族怎麼可以與庶民共事呢?

西周以降,卿士貴族們把持了這片土地八百年,已經足夠將這貴賤天隔的理念固化為牢不可破的慣例;即使戰國往來紛爭,各國求賢若渴,君主們提拔揀選的人才,也是百家的“遊士”——士人固然已經是貴族的最低一等,但畢竟還是貴人。至於庶民……有哪個生而窮困的庶民,能有謁見君主的榮幸呢?

這種慣例也同樣因襲到了秦末。大秦與項王仍然按照戰國的老規矩在辦事,信任士人與公卿,親近自己的親族,尊崇高貴的後裔。一切都看似毫無問題,直到陳勝吳廣在大澤鄉喊出那句光耀於整個華夏曆史的名言: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公子扶蘇讀到此處,跪地靜聽的李斯突然一個哆嗦,自喉嚨中發出了極為古怪的格格聲。

——李斯當然也應該發聲。法家最重君臣四民之序,將國君推崇到無與倫比的地位;這樣膽大放肆,公然質問“寧有種乎”的狂言,簡直是直觸法家逆鱗要害,錐心刺骨,決計不可容忍。

莫說李斯,便是商君、韓非在此,也應當勃然暴怒,嗬斥這無恥逾越君臣嚴限的亂民莠民國之大蠹,請求國君立刻降下嚴刑,腰斬、棄市、至少也得是誅滅三族。

但李斯終究沒有敢發怒……儘管他的心緒激蕩不寧,儘管怒火幾乎衝破胸口,但那句“寧有種乎”的狂妄呼喊在耳邊回繞,卻莫名的令他不寒而栗,作聲不得。

——那似乎,似乎是比商君,比韓非,比,比大秦都更強大,更不可戰勝的力量。

李斯緩緩低下了頭去。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這句話應當與始皇帝並天下、一文字的詔書並稱,視為那個時代最強而有力的呼告。它們的回聲悠久而又渾厚,毫無疑義的宣告了一個嶄新世界的誕生。

不錯,儘管大秦的統一隻有區區的一十五年,但時代變了,時代已經永遠的變了……這個世界已經再也不屬於卿士貴族、累代諸侯;也再不屬於嬴氏與項氏,一切高貴的姓氏。它屬於甕牖繩樞之徒陳勝;屬於文法小吏蕭何;屬於布衣而貧賤的韓信;屬於浪蕩無業的劉邦,屬於樊噲,屬於周勃,屬於一切有才華而不得誌的庶人黔首,屬於過去八百年被忽視、被壓迫、被棄如敝屣的那群人。

——或者我們可以換句話說,屬於秦末的小鎮做題家們。

所以曆史真的是太有意思了。如果抹去秦末漢初十數年間的血腥、陰謀與塵埃,我們看到的將是一條持之以恒、百折不撓的主線——自戰國數百年以來,被廣泛私學傳統所培育出的庶民人才,被知識擴散所惠及的小鎮做題家們,終於抓住了這次八百年一現的機遇,仰麵望天,向高高在上、世卿世祿的貴族們發出了自己被禁錮那麼久的喊叫:

——公平,公平,還特麼是公平!

秦末漢初十數年間廝殺征戰,城頭大王旗變換不休,這是秦與六國之間的征戰,這是漢王與楚王之間的征戰;但歸根到底,是小鎮做題家們與戰國太子爺之間的征戰。

大秦拒絕分享權力,他們便焚毀大秦的宗廟;項王拒絕分享權力,他們便斬下項王的頭顱。十數年內兩厥名王,一次又一次的摧折看似天下強悍無匹的強軍猛將;在百折不屈的奮戰與謀劃之後,是巨大的憤怒,巨大的激情,也是壓抑數百年,不平而刻骨的呐喊: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當然,當然,曆史也以同樣的激情,同樣的聲量,回複了同樣的呐喊: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沒有,沒有!

——他們斬下了秦宗室的頭顱,斬下了項王的頭顱,而後才驚喜的發現,原來這些高高在上,歆享著神明餘蔭的高貴華族,他們的血,也是熱的啊。

這當然是暴戾、凶狠而又殘酷的。但你能指望什麼呢?你能指望被摧折、壓製、堵塞如此之久的庶人們,那些鬱鬱不得誌的做題家們,當他們終於能快意恩仇,肆意揮灑自己的才華與力量時,還能那麼文質彬彬,從容不迫麼?

……我們還是不要那麼苛刻了吧。

曆史不會重複,但那幽玄而古老的歌謠中,永遠壓著相同的韻腳。庶民的做題家們一次又一次的重複戰國與秦末的故事——在漫長的歲月中,他們被壓抑,被鄙夷,被摧折,被踐踏為貧民;而後他們忍無可忍,終於振衣而起,拔劍直指公卿,索要自己應得的東西。

然後……然後他們會驚異的發現,自己的力量原來那麼大,那麼大,大到可以左右曆史,重塑社稷;大到可以摧折萬軍、抵定乾坤,縱使始皇帝與項王亦不能抵禦。

原來,從來不是誰贏,他們幫誰;而是他們幫誰,誰就會贏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