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大秦 第二個視頻(三) 大一統(2 / 2)

僅以軍事而論,“一文字”意味著軍令可以在各國軍士之中通傳無礙,隻要安排識字解文的將領,便可以將命令迅速傳達下去,控製住每一個兵士;而統一度量衡,則意味著輜重發放的度量不再有衝突,軍事器械的製造可以歸攏於整體的標準之下;而皇帝耗竭國力修建的馳道,則為軍隊的迅速調動與轉移提供了最關鍵的條件。

這意味著什麼呢?這意味著,一支統一的,超越於各國界限的軍隊,已經呼之欲出了。

而韓信,兵仙韓信,多多益善的韓信,是唯一能掌握這支軍隊的人。

他領悟出的奧秘在後世平平無奇,但在楚漢相爭時卻無異於不可理解的神技——各國諸侯都依賴著本國子弟所組建的鄉土部隊,打一次就消耗一次,戰一場就少一場;而韓信呢?韓信在趙國便招募趙人,在魏國便收攬魏軍,但凡始皇帝車同軌書同文之處,都是兵仙無窮無極的兵源。什麼叫“多多益善”?意味著無論是哪個諸侯國的人,都可以被韓信隨意調動,如臂使指。

當諸侯麵對韓信時,便等同於以區區一地之兵,抵抗大半個華夏混同而成的部隊;以區區一諸侯國的精銳,對抗整個中國的精銳。

這還能有一分的勝算麼?

什麼叫降維打擊?這就叫降維打擊。什麼叫先進製度對落後製度的碾壓?這就叫先進製度的碾壓。

在楚漢爭鬥的短短數年之間,先進製度毫無疑義的展示了它莫可抵禦的威力。大一統——哪怕僅僅是被始皇帝倉促開發出來、極度殘缺而又孱弱的大一統,也可以輕鬆吊打六國餘孽。

諸侯中的魁首,西楚項王“身七十餘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所領之楚軍橫行天下,實在已經將戰國舊製的潛力發揮到了極致;但縱使這樣光輝燦爛的名將,無與倫比的萬人敵,在大一統麵前依舊孱弱得可悲而又可憐,甚至抵擋不住先進製度所稍稍展示的那點威力。

項王死時,自稱“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某種意義他並未有錯誤。如果世界還是戰國時的那個世界,那麼項王與兵仙沙場爭雄,縱使不敵,亦不至於一敗塗地;真正將他碾壓得毫無還手之力的,絕非軍略上的差距,而是那若隱若現的曆史進程,初次從胞胎中睜開眼睛的大一統。

換句話說,他也不是敗給了天,他是敗給了始皇帝,以及唯一領會始皇帝精髓的兵仙。

讀到此處,扶蘇心潮澎湃,熱血滾湧。他久出塞外,對兵製軍務了如指掌;也正因如此,一看到韓信“多多益善”、“混諸國之兵”的操作時,才如醍醐灌頂,有了不可言喻的明悟。

——原來還可以這樣!

與這樣招募兵士的手段相比,過去以一國一地為界域,以家鄉父老子弟為根基的軍隊,便實在是太原始,太低效,太,太可憐了。無怪乎那位勇冠當世、天下披靡的“項王”會戰敗,在這樣的手段之前,縱使白起複生,恐怕也隻能束手吧?

扶蘇不懂什麼“製度”,什麼“先進”,但他本能的意識到了這小小舉措中的光輝前景,那不可思議的優勢。

不過,以天書而論,這樣混合諸國、多多益善的練兵法,應當來自於皇帝書同文、車同軌的策略……他悄悄瞥向皇帝,疑慮油然而生:

陛下如此操切的推動一統天下的種種舉措,目的便在於此麼?

扶蘇不能再想象下去了。他將“韓信”與“大一統”幾個字默默記下,朗聲誦讀:

【先進製度消滅落後製度從來不是那麼文質彬彬的,大一統剛剛降臨於世間,便以極度的殘暴宣告了它相對於分封製無與倫比的優勢;這些優勢並非來自於大儒的唇槍舌劍,而是以強橫的力量建立在項王、英布、彭越累累的頭顱上。

什麼叫曆史車輪滾滾而過?很簡單,但凡敢阻攔在先進製度之前的,都被碾成了碎末。

劉邦一天下後置酒宮中,縱論當世英傑時也曾沾沾自喜,譏諷秦“自失天下”。他也的確應當沾沾自喜,尤其是在窺探到大一統那吉光片羽的威力之後。這套製度原本是始皇帝傳於後世的至寶,即使幼稚而殘缺,卻儼然已經有睥睨天下的無窮力量,超乎於過往數百年的一切名將高賢的想象,它碾壓戰國的餘孽,便仿佛成人毆打幼兒那麼輕鬆。

劉安說,倉頡造字之時,鬼神畏懼於文字的力量,無不在深夜戰栗。而以此論之,想必始皇帝擬定車同軌書同文的詔書時,六國的魂靈亦在恐懼戰栗——那是大一統的胚芽,是新製度的胎胞,它一旦睜開眼睛,便將索求整個舊世界的血作為報償。

隻是可惜啊,可惜始皇帝的後繼者是個十成十的蠢貨與白癡,胡亥將至寶隨意丟棄於地,任由旁人拾撿。而漢初三傑及高祖劉邦,便是有幸撿到這份重寶的人。

當然,秦末漢初的製度畢竟是殘缺的,漢初所能窺探到的力量已經難以想象,但不過隻是大一統的百分之一。直到劉邦曾孫那一代,大一統才真正以完整形態出擊,數戰而掃蕩漠北、廊清西域,所謂南越屠為九郡;宛王頭縣北闕;朝鮮即時誅滅,天下武功之盛,肇極於此。

華夏文明能占據東亞最為肥沃、富足的耕地,當然不是靠什麼天命的賞賜;中原一次又一次擊敗覬覦膏腴之地的蠻夷,仰賴的多半就是始皇帝的大一統——隻要將廣袤的土地與豐富的人力組織起來,僅憑資源優勢就可以耗死敵手,所向披靡。

所謂“百代皆行秦政”者,也正因如此——無論嘴上噴暴秦噴得再凶,但真到自己辦事的時候,那身體還是很誠實的。

畢竟,用大一統錘人固然很爽,但要是棋差一步,被人用大一統迎麵一錘,那可就吃不太住了,對吧?】

誦讀到此處,扶蘇不由停住了聲音。雖然胸中翻湧沸騰,但委實一個字也不能吐露;他手捧帛書,緩緩向皇帝跪倒,勉強發出嘶啞的氣聲:

“陛下……”

到現在,他終於明白皇帝將自己召入密室之中,展示這份至寶天書的良苦用心了。

這一聲呼喚包含情感。但祖龍隻是默了一默,並未回應長子殷殷的深情。

他隻是淡淡開口:

“以現下的情勢看,招攬百家高人還在其次,要緊之事,還在於這天書所謂的‘三傑’。朕會為你備齊人手,要仔細留意。能用則用,若不能用,亦不可放脫。”

他取出一張絹帛,隨意抖開。上麵墨跡淋漓,謄寫的正是蕭何、韓信、張良的姓名。

——黔首人才們不是尋求上升的機會麼?朕便給他們!

這無疑是在向長子移交至為關鍵的情報。扶蘇百感交集,伏地叩首謝恩,幾乎語不成聲。

等扶蘇小心接過絹帛之後,始皇帝垂目沉思,終於悠悠出聲:

“如天書所說,這‘大一統’是朕留之後世的至寶。隻是所托非人,反而為劉邦做了嫁衣裳。而今朕將這至寶托付於你,若你還不能承受,那便真是天命攸歸,非人力可以挽回了……”

·

六月三十日,三川郡,陽武縣。

重巒疊嶂,寂寂無聲;蒼茫綠蔭之中,唯有一麵容俊美的華服男子徜徉於林間小道之上,若有所思。

片刻之後,道路儘頭傳來篤篤拐杖響,男子轉頭望去,卻見一青衣老婦拄杖而來,正自左顧右盼。

出乎意料,這老婦竟在男子麵前停下了腳步。她上下打量,忽的開口:

“我看尊駕氣宇軒昂,麵相不凡,想來祖上做過相國、將軍一類的顯官吧?”

男子勃然變色,抬手按住腰間長劍。他凝視這老婦片刻,終於冷冷開口:

“神相許負?”

老婦扶杖行禮,態度極為謙卑:

“哪裡敢當‘神相’兩個字?張君居然能記得老婆子的名姓,老婆子不勝惶恐……”

韓相國公子張良麵不改色,依舊手按長劍,向前一步:

“神相千裡至此,不知有何貴乾?”

許負以神算而震動天下,不唯眼光毒辣高深,消息亦是靈通之極。貿然拜訪,絕非無意。

“不敢,不敢。”許負拱手道:“老婆子隻是受人之托,想問張君一件小事。”

張良微微眯眼:“受人之托,敢問是何人所托?”

他圖謀反秦,在此山中隱匿已有數月之久,又有誰能未卜先知,派人傳信?

許負手扶拐杖,微微愣了一愣。她依稀記得請托者曾反複叮囑,不能提起“秦”之一字,因此……

“拜托老婆子的,正是楚國宗親,劉邦。”

張良:??!

——楚國什麼時候姓劉了?

·

還未等張良開口怒斥這渾不要臉的妄論,神相許負已經從容開口:

“這位劉邦讓我來問張君一句,張氏既為韓王忠臣,是否想要重建韓國的社稷呢?”

這一句話直來直往,頂得張良都微微一愣。他沉默片刻之後,終於冷冷開口:

“楚人意欲反秦麼?”

許負隻是從容點頭,仿佛早有預料。顯然,雖說張良心懷故國,對秦人恨之入骨,也決計不會相信這不知來曆的野雞宗親。以張良的謀劃與心計,想要取信於此人,隻怕難如登天。

……但沒有關係。她向張良微微一笑,而後自袖中取出了一卷竹筒,抖開後筆墨如生,正是一副極為精細的輿圖:

“張君,重建韓之社稷,也未必就要與秦有什麼瓜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