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試看(大章) 匈奴(2 / 2)

顯而易見,遊牧民族同樣貪圖安逸與享樂。單於、可汗與諸貴族們當然更願意留在溫暖濕潤、水草豐茂的陰山山脈,而不是退守乾燥苦寒的漠北,和牛馬牲畜麵對麵齜牙。自冒頓單於征服漠北以來,這裡便基本屬於鳥不拉屎的羈縻狀態。雖然設置有單於王庭,但多半隻有政治鬥爭失敗的貨色才會被流放到此處,隨行的部族也是俘虜的奴隸,著名者如蘇武。】

聽到這莫名熟悉的名字,屏息凝神的皇帝忽然一愣。

……蘇武?

他依稀記得,似乎校尉蘇建的兒子頗有才乾,曾被自己以特旨召入宿衛郎中,而名字正叫……蘇武?

【這樣微妙而尷尬的地形,打造了曆代遊牧帝國微妙而尷尬的局勢。曆代敘述邊疆事務,往往將遊牧民族統一視為貪婪殘暴不可教化的蠻夷,在苦寒之地磨牙吮血,日夜覬覦肥美豐腴的中原;這種觀點當然不錯,卻忽略了一個小小的細節——遊牧民族內部,同樣有極為劇烈的貧富分化,不可彌補的地理差距;居住於草原的可汗固然覬覦中原,居住於漠北的遊牧窮親戚們,難道就不覬覦水草豐美的漠南了麼?

人家又不傻,對吧?

所以,如果我們詳查遊牧的曆史,會莫名發現極為熟悉的即視感——曆代單於可汗都居於漠南,為了維持帝國的穩定不得不對漠北的窮親戚們又拉又打;一方麵他們需要這些苦寒之地的強悍人物來充實軍隊入關中原;另一方麵也要高度警惕這些窮得當褲子的同族,免得他們一時興起,先把自己的關給入了。

這種關係之微妙複雜,甚至比中原的皇帝還要難以料理。中原出兵草原,畢竟還有河西走廊與河套平原這兩塊風水寶地,可以屯兵開墾,大大減少後勤壓力。而漠南想要彈壓漠北的窮老鄉,那就非得經過中間門茫茫的戈壁荒原不可。而且遊牧對遊牧,漠北的窮老鄉比漠南的王公貴族還要靈活。畢竟已經一無所有,所以也就一無掛念,所謂失去的隻是鎖鏈,搏一搏搞不好還能贏下整個草原。

正因為如此,處理漠南漠北的關係可以視為曆代遊牧帝國的生死大考。理想情況下,當然是漠南王公驅漠北人為兵,一麵消耗不穩定的窮老鄉,一麵設法從中原搶到點什麼寶貝,瓜分之後收買部族。但若劫掠所得不足,漠北又實在窮得不可忍耐,那內部的衝突分裂一旦爆發,立刻就會摧毀整個帝國——一個搞得不好,王公貴族們還得被窮老鄉打了草穀,頭顱漆成酒器。

以匈奴為例,匈奴強盛時,‘北服丁零‘,而被漢軍當頭錘過幾次,倒賠出不少物資之後,丁零、屈射等率先叛亂,直接導致了匈奴的衰落,乃至被迫西遷,前去霍霍中亞歐洲】

聽到“匈奴衰落”幾個字,皇帝敏感的豎起了耳朵,心中也難耐的湧出了喜悅。

皇帝大舉用兵於漠北的國策在朝中頗有反對之聲。如汲黯、韓安國等重臣議論紛紛,即使同意出兵,也希望能控製規模。其中至為緊要的原因,便是以為匈奴不可滅——匈奴及前身嚴允,自西周時盤踞大漠,屢屢寇邊為害,而曆代反複清剿,到底隻能驅逐,不能殄滅。現今用兵無數,也不過是勞而無功,空耗國力而已。

這樣的辯論引經據典,委實難以反駁,隻能以皇權硬壓。正因如此,這天音才是時機恰好,皇帝聽到這“衰落”、“西遷”數字,真正是精神一振,自信大作:

匈奴可以殄滅,可以驅逐,這是上天的天意!

——但又該如何殄滅?

皇帝屏住呼吸,絲毫不敢轉移片刻注意。

【而在曆史上,這種漠南漠北的矛盾——或者說王公貴戚與窮老鄉之間門的矛盾,恰恰是製服遊牧民族最好的抓手。漠南王庭應付窮老鄉有兩個思路,其一是團結一致到中原打草穀;但當中原強盛,搶劫實在再無生路時,漠南漠北的矛盾便變將空前激化。

在這樣針尖對麥芒的時候,隻要有勢力稍一點撥,很容易就能讓王公們醍醐灌頂,想清楚一個小小的關節:

相比於那些窮凶極惡、欲壑難填,窮得蕩氣回腸的討命族人而言,僅僅隻關注耕地、朝貢與東亞秩序的華夏,那就太可親,也太可愛了。

與其被窮親戚搜刮乾一切,還不如與華夏有限合作,先討滅漠北的那群窮鬼,是吧?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寧予大漢,不予家奴”,或者說,“量匈奴之物力,結大漢之歡心”——大漢來了,單於貴族們還能做一等人;漠北的窮親戚來上門討秋風,那真正是欲做奴隸不可得,搞不好連頭顱都會被人割了去。

而曆朝曆代以來,中原對遊牧最行之有效的策略,也恰恰是利用這個不可緩和的矛盾,所謂挑撥離間門、瓦解分化,先以強兵阻止劫掠激化矛盾,再以重金收買遊牧的上層,以輿論乾擾貴族的決策。等到漠南漠北的矛盾不可緩和,被金錢腐蝕太久的貴族往往會倒戈相向,為了保住來之不易的榮華富貴與奢靡生活,爭相恐後做華夏的帶路黨。

……有點熟悉,對吧?

不過招不在新,管用就行;西漢時以劉徹重兵痛擊匈奴,獲勝不知凡幾;但匈奴屢敗屢戰,反複南下,真正悍不畏死,百折不撓。這不是什麼勇氣可嘉,而實在是無可奈何——漢軍將漠南王庭掃蕩無餘,單於王公逃入漠北,軍隊物資被打了個一乾一淨。哪怕為了活命,也隻能硬著頭皮與漠北的窮親戚搞一搞統一戰線,被裹挾著南下,與漢軍死磕。

真正搞定匈奴無窮儘的反撲,那都得等到昭、宣之時,朝廷在國力大損後終於領悟到了剛柔並濟的妙處,提出了所謂“以夷製夷”的方針,以重金收買親近漢人的“熟胡”,借勢彈壓過於野蠻不可理喻的“生胡”,其中種種曲折奧妙,頗有後世英美之“離岸平衡手”的精髓——華夏高居於上,以政治軍事與經濟手段反複挑動遊牧部族之間門的衝突與內亂,激化上下階層之間門天然的結構矛盾。唯有矛盾持續,中原的安穩才能持續。

這些方法因循沿襲,又反複革新,並最終總結為一套極為有效的方法論。按曆史學家的觀點總結,能令草原長久平穩的並非弓箭與鋼刀,而是烈酒、煙草與經書——烈酒與煙草是滿足生理需求的成癮品,而經書是滿足精神需求的成癮品;當遊牧貴族困頓於這些強悍成癮物的韁索時,草原便在沒有團結的可能了。

——在大慈大悲加特林尊者降世,並徹底令遊牧民族能歌善舞之前,這些東西大概是唯一能長遠羈縻大漠的寶物了。】

叮咚一聲輕響,天幕天音戛然而止,彈出了一個熟悉的窗口:

【試看時間門已經結束,偏差值不足,請充值】

眼見光幕顯現,皇帝啊的一聲驚呼,眼珠幾乎都凸了出來

可憐劉徹聽得如癡如醉,全神貫注,已經因那一句“離岸平衡手”而生出了無窮的想象——漢人與匈奴交戰數次,也從匈奴降人中打聽到了一點草原的底細,雖然不如“漠南漠北”、“窮富矛盾”這樣一針見血,高屋建瓴,卻也隱約察覺到草原各部族間門尖銳的衝突,遠非想象一般鐵板一塊。

謀略計策是沁入於華夏骨髓的本能,意識到問題後朝廷曾經派出間門諜,以重金厚禮秘密聯絡各部,煽動對單於的不滿。然而事到如今,朝廷這市馬骨的千金不知道花出了多少,被拉攏收買的人卻始終是首鼠兩端,難當大用。

究其實際,一則是匈奴畢竟太強,各部族畏之如虎,不敢煽動;一則是朝廷的重禮並不太能打動匈奴部族的情腸——皇帝當然不吝惜大手筆,但派間門諜走私到匈奴總不能大張旗鼓,隨身攜帶的也隻有中華常見的錦緞瓷器而已。貴重倒是貴重,但畢竟隻是用處不大的奢侈品,部落首領笑納後自管享用,真到決策時立刻拋之腦後,爭先恐後的為單於舔痔瘡。如此前後悖逆,好幾次將朝廷氣了個倒仰。

倒仰之餘痛定思痛,自知是賄賂的禮物不對。蠻夷毫無廉恥,實在不能用恩義約束,真正能控製住他們的,應該是某種趨之若鶩、不可或缺的珍物,足夠使人利令智昏、欲罷不能。

——那到底該用什麼呢?

正因為日日記掛於此,劉徹驟然聽到“烈酒”、“煙草”時才不由生出狂喜——煙草他不知道,但中原所釀造的酒漿卻是匈奴人至為喜愛的珍物;即使單於再三下令禁覺與漢的貿易,也有不怕死的部落在邊界鬥膽走私大漢的美酒。但匈奴縱然嗜酒,卻也未到非酒不可的地步,縱然漢地美酒遠勝草原,也很難以此牽製各部。

所以“烈酒”、“烈酒”……關鍵就在這個“烈”字麼?

越酷烈的酒的確越容易沉迷,那麼酒漿酷烈到一定地步,莫非便是天幕所說的“成癮品”?

“癮,內病也”——對酒的嗜好將突破極限,從而成為某種難以戒除的疾病。而沉迷酒癮的人被烈酒所控,自然不會再有悖逆朝廷的風險……

皇帝何等聰慧,僅僅聽到一字半句便猜出了天音中所描述之“離岸平衡手”的精髓,煽動蠻夷的要害。正因如此,他屏住呼吸,凝神靜氣,目不轉睛,牢牢盯住了這“天幕”,生怕遺漏了一丁點的細節。

——而後便看到了那“偏差值不足”。

焯!

皇帝一躍而起,手按長劍來回逡巡,但咬牙切齒數次,終究是毫無辦法,隻得無能狂怒:

“荒謬!朕的偏差值怎麼會不足?”

——雖然匈奴還沒打下來,但朕連一點功績也沒有積累嗎?!

這一次天幕倒是很靈敏,立刻彈出了解釋:

【用戶的偏差值已被提前預支】

劉徹微微一愣,然後終於怒上心頭,幾近爆發:

“朕何時預支過偏差值?!這分明是哪個生兒子孫子不長毛的忘八豎子冒名頂替,狡為變亂!上天正該明察——”

——當然,以大漢天子的城府理智,如此開口肆意辱罵市井粗話,倒並不僅僅是破防後的無能狂怒,更是要以激烈的情緒向天幕闡明關竅,請求上天重新計算這“偏差值”

但天幕明顯誤解了用戶的意圖。在沉默片刻之後,光屏微微閃動,向皇帝呈現了那位冒名頂替、生兒子不長毛的忘八豎子,借取偏差值的全部記錄

劉徹:…………

劉徹罕見的保持了沉默。

做為忘八豎子不長毛的親曾孫,劉徹緩緩吸了一口氣,伸手揉搓麵部。一麵是掩飾那無以言喻的尷尬和羞恥,另一麵則是平息被祖宗坑得欺負澎湃的悲憤與哀痛。他咬牙切齒,終於從某些大不孝的念頭中掙脫出來,自指間門窺伺這張記載了慘痛賬目的天幕。

他不敢那些高得驚人的揮霍數目,隻偷偷去瞥左上角劉邦兩個瀟灑飄逸的簽名——宣室殿中還存有高皇帝的墨寶,一看這與狗刨差相仿佛的字跡,便知必是高皇帝禦筆無疑,決計沒有假冒。

畢竟一般人委實寫不出這麼爛的字……

劉徹目光移動,卻不小心瞥見了簽名下的一行小字:

“子孫貸?”

仿佛正在等這一句疑問,天幕迅速變化,殷切的向皇帝推薦了公司的拳頭產品。

不得不說,把鍋甩給後人的確是難以抵擋的誘惑,尤其是後人已經被迫接了一大口黑鍋之時。皇帝怦然心動,終於還是讓天幕調出了子孫後代的偏差值統計圖。

一眼望去,他立刻望見了後代高聳的偏差值數據。若以功業而論,倒也足夠祖先安慰了。尤其是自己之後的孝昭、孝宣一位皇帝,更是異軍突處,超拔出群——

皇帝眼珠突然凸了出來,以至於相當之不體麵的發出了驚叫。

“劉弗陵?”他駭然道:“這是誰?!——劉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