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視頻片段 技術 選官(1 / 2)

皇帝麵無表情的走出了太廟, 臉色比太廟的牆麵更白。

在太廟外跪伏的群臣早已等候得不耐,聽見腳步聲紛紛抬頭,而後被皇帝的臉色震得一呆:

不是私下與列祖列宗獨相精神往來麼, 聊一聊老劉家的私房話麼?怎麼還聊急眼了呢?!

丞相薛澤及禦史大夫公孫弘等地位最高, 有幸能站立於太廟長之前。而先前大門緊鎖,他們卻也隱約聽見了太廟內某些不妙響動,此時乾脆屏息重足,俯首垂目, 絲毫不敢有一丁點的動作。

但皇帝卻在兩位重臣前停下了腳步。他的目光掃過丞相與禦史大夫花白的頭發, 終於淡淡開口, 語氣不辨喜怒:

“兩位春秋幾何?”

公孫弘與薛澤一頭霧水, 不知皇帝為何關心起了歲數,但還是俯身恭敬作答:

“臣丞相澤, 六十有五。”

“臣禦史大夫弘, 七十有一。”

皇帝點了點頭, 神色中竟爾有了隱約的悵惘。

“六十多,七十多, 好歲數啊。”他喃喃道:“既不太老,又不算年輕……”

既沒有老到不能為朝廷效力, 又沒有年輕到能夠等到太子長大, 權力秩序變更的時候。真真是恰恰好的年齡。

在這樣恰恰好的年齡裡, 他們君臣之間還可以精誠合作, 而不至於麵對那不可避免的慘淡結局。

薛澤與公孫弘的回複, 似乎勉強撫慰了皇帝心中起伏不定的某些疑慮, 他垂下眼睛,沉吟了良久,才終於開口:

“傳召中大夫汲黯, 朕明天要在宣室見他。”

·

在皇帝下了這莫名其妙的諭令後,丞相絲毫不敢怠慢,甚至等不得例行的賞賜,次日一早立刻命人急召汲黯。可憐中大夫正等著朝食,菜未上齊便被官吏連拉帶請催入宮中,餓著肚子跪在宣室殿外。

所幸皇帝還算仁厚,召喚大臣前已經令宮人問清了狀況,因此特意在殿外閣樓中備下了飯食,還命汲大夫不必入內行禮,自在吃飯這頓禦賜的飯食。

汲黯吃飽喝足後洗漱清理,拍打著衣袖正要站起,卻見殿中侍奉的宮人小步趨近,俯首奉上了一份雪白的絹帛。汲黯不明所以,雙手接過,展開後立刻掃到了皇帝飄逸的字跡:

【罷省山陵詔】

詔書極為簡略,隻是稍稍追述了孝文皇帝當年薄葬的聖德,表達皇帝敬天法祖的至意;皇帝以此為鑒,自覺春秋尚盛,不必汲汲於營造陵墓,因此下令罷省山陵的工程,削減一半的費用,並寬免關中百姓的勞役。

這當然是一份寬容仁厚,恤民憫下的詔書,超出了中大夫最高的預期。但正因為太過理想完美,才令飽足的汲大夫驚愕不已,反複品讀詔書中的每個詞句,猶自不敢相信——這詔書的措辭與皇帝素日的品性簡直大相徑庭,若非字跡確鑿,恐怕誰都會以為是一封偽詔!

在中大夫的茫然迷惑之中,滿殿的宮人宦官依次退下,皇帝長衫緩帶,徐步從殿中踱了出來。至尊神色恬然,再沒有了昨日在太廟前僵直硬板的臉色,隻是眼窩下兩團碩大烏青,隱約還能看見眼白中的血絲。

熊貓眼的皇帝揮手製止了汲黯起身的動作,語氣淡然:“這一封詔書,汲公以為如何?”

汲黯俯首,真心誠意的奉承:“陛下仁厚。”

皇帝道:“那麼汲公滿意了麼?”

饒是汲黯猶自在震驚之中,聞言也不覺皺眉:

“詔令是國家的詔令,不是一人一己的詔令,臣下固然有進諫的職責,但又何談滿意與否呢?陛下的話,臣不敢應承。”

這句話說得近乎於冒犯了,但皇帝隻是微微一笑:

“汲公說得不無道理,但所謂君君而臣臣,縱然汲公這樣的無雙國士,總也要踐行了自己的誌向,才能儘心竭力,一往無前嘛。朕要請汲公效力,總要以國士待之。”

汲黯的嘴唇微微抽了一抽:明明是禮賢下士展現君臣相知風範的套話,但從皇帝口中說出,卻總有某種以物易物,拿詔書交換忠誠的奇特市儈感……

不過,在無語之餘,汲黯卻莫名安心了不少:以這措辭看來,皇帝並沒有因為刺激而一夜轉性心慈手軟,依舊是高皇帝以來老劉家一脈相承的刻薄作風。

他歎了口氣:“陛下要讓老臣做什麼?”

皇帝抖動長衫,似乎有意無意遮住了一個哈欠,而後盤膝坐地,語氣平和之至:

“朕欲變更漢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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汲黯的眉毛微微一震,到底平靜了下來。

“臣於漢法並不熟悉。”他緩緩道:“陛下應該傳召禦史大夫與內史掾。”

汲黯入仕走的是黃老雜家的路子,對繁瑣嚴苛的律條不甚了了;若真要論深文周納、嫻熟漢法,當今朝廷之中,恐怕隻有文法吏出身的禦史大夫公孫弘及內史掾張湯能夠勝任。

當然,汲公素性不太喜歡這些躁急刻深的酷吏,所以語氣並不太從容。但皇帝隻是笑了一笑:

“公孫弘年紀太大了,恐怕難以勝任變更法製的繁苛;至於張湯嘛……朕所變更的律法,正是為張湯等所設,他要是攪合進來,未免不太合適。”

汲黯不覺皺了皺眉:

【為張湯等而設?】——皇帝這話不大對頭啊……

“陛下的意思是……”

“朕令人取來了太史令記錄的前朝史冊,讀了燕王盧綰、絳侯周勃與條侯周亞夫的小傳,撫今追昔,不勝感慨。”皇帝徐徐道:“鑒於條侯當年的境遇,朕還是決意為心腹的大臣稍稍謀劃,總得有始有終的才好。”

汲黯:……

眼見皇帝麵不改色的說出了燕王絳侯條侯的姓名,縱使閱曆深如汲公,一時也不由為君王家的厚顏無恥深深震驚——這三人都是老劉家薄情寡性鳥儘弓藏的著名受害者,而今陛下這樣輕描淡寫的提及,難道真就不會覺得有一丁點的羞愧麼?

何況,將張湯與這數位名流青史的大冤種並列,又是什麼用意呢?縱使陛下早就想好了張湯兔死狗烹的結局,也沒有必要當著自己的麵處刑吧?

一念及此,無語至極的汲黯猛地一個激靈,立是反應了過來。

到底是朝堂上磨礪多年的重臣,僅僅稍一頓挫,汲公便漸漸自皇帝這槽點滿滿的發言中品出了滋味——至尊反複強調“條侯的境遇”,而條侯周亞夫又是因何而死?不就是在太子繼位時心懷怨望,被孝景皇帝囚殺於獄中麼?

而今皇帝為太子任命保傅,沒有挑選張湯、公孫弘之流炙手可熱的文法酷吏,反而特意選中了自己與石慶等素以寬厚聞名的大臣,用意已然不言而明。但皇帝用酷吏而太子尚寬仁,必將會引發東宮與內朝莫大的衝突,稍有不慎,搞不好就會生出變故——

汲公挑了挑眉毛。儘管他並未看過天幕,但揣想西周以來千年的史事,撫今追昔,隱約也猜出了個大概——當然,他的想象力尚未突破到巫蠱之禍這個層級,隻能模糊感到皇帝似乎已經在為將來的衝突做十全的預備。而以先前的口氣看,天子應該是打算著放棄文法酷吏,而一意要保全他好大兒的寬仁慈愛了。

這樣的薄情寡性,鳥儘弓藏,雖然說來叫人齒冷,但其實也算高皇帝以來老劉家的祖傳手藝,委實不足為奇;反之,皇帝能特意修改漢法,為他榨乾價值的重臣們好歹留一條性命,已經算是皇室中罕見的寬宏仁厚了。

汲公是與人為善的長者,固然與酷吏們頗有齟齬,但委實沒有滅族破家的愛好,因此立刻下拜,真心誠意的頌揚:

“這是陛下的聖德。不知陛下打算如何修訂漢律?”

提及變更律條的大事,皇帝也直起了身,正襟而危坐,神色頗為沉肅。

“朕昨日稍稍瀏覽了高祖時蕭相國及叔孫通等所做的《九章律》、《傍章》,雖然細密嚴整,但畢竟是參照秦法所製,縱使高後、文、景皆有變更,也難免失之殘刻。朕的意思,是斟酌損益,削除漢律中過於嚴苛的條款,與天下更始,示民以愛人之德。”

他停了一停,又道:

“譬如,朕廣征博引,參照舊例,便覺得漢律中所謂‘大不敬’的罪名,未免太過嚴酷……“

說到此處,皇帝的口氣不覺多了些尷尬——數日前衛青征匈奴的巨大戰功入賬,皇帝狂喜之下肆意揮霍,抽出的十連中竟爾附帶了蘇武的小傳;蘇子卿風骨凜凜如鐵,班大家的《漢書》又堪稱絕頂的文章,雖是平鋪直敘,娓娓道來,亦看得皇帝拍案叫絕、大呼過癮,幾乎要立刻命人呈上瓊漿,以美酒而佐文。

但再翻幾頁後,班固寥寥幾筆,卻如一瓢冷水澆下,凍得皇帝瞠目結舌:蘇武長兄蘇嘉為奉車都尉,因為不小心碰壞了皇帝的馬車,坐大不敬,伏劍而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