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視頻片段 決策 趨勢(2 / 2)

“我知道陛下想聽什麼。”他道:“但論阿諛奉承,臣確實不如公孫弘等。”

皇帝:…………

好吧,他剛剛暗戳戳引用一句唐太宗,的確是要以此比興,旁敲側擊的炫示自己的燦爛功業,俗稱凡爾賽;如若此時有明事理的大臣恰到好處捧上一句,那效果便愈發渾然天成,弄不好還能記入史書稱作一代嘉話。但現在——現在讓中大夫一句實話,徹底毀了個乾淨。

當然,要是真有史官在冊,大概也能寫個千古留名的典故出來,不過典故的蘊意就似乎不太符合皇帝的預期了……

天子的臉垮了下來。

汲公渾若不覺,淡淡的繼續:“……不過,陛下遠見卓識,聖明燭照,天下無可比擬。傳聞說黃帝見一葉而知天下將秋,想來也隻是如此了吧。”

皇帝不覺愕然:“汲公不是說不會阿諛諂媚的麼?”

“這是臣的實話。”中大夫心平氣和道:“此外,既而天幕有言,臣自然會讚同陛下開拓西南的舉止。隻是巴蜀多山地,還是要徐徐圖之的好。”

【當然,要以武帝時的成果來苛責宋及以後,未免有點不近人情。畢竟製度有發展有成熟,接近成熟的製度已經相當於屎山代碼,能跑就彆亂動。

但成熟的製度恐怕不能做苟且的借口。畢竟,後一千年的曆朝曆代並非是改不動或不能改,而是在搖籃中當了太久的嬰兒,沉溺於溫柔鄉太久太久,以至於已經忘了當初出發的勇氣。

當然,鑿空西南實在是迥非人力可及、堪稱神來之筆的決策,後來人難以複刻,也不足為奇;但在科技麵前的目光短淺,就實在是萬難理喻。

與通常的想象不同,偉大的、革·命性的技術,並非剛一誕生就輝煌燦爛,所向無敵;但事實恰好相反,在正常發展中,新技術的胚芽往往是醜陋而弱小的,遠遠敵不過已經龐大、成熟的舊技術,更遑論寄生於舊技術之上的利益集團——所謂百萬曹工衣食所係,你要換技術,你問過依賴於舊技術牟利的高官顯貴了麼?

而今的冶金曆史,往往重點講述漢武帝時高到不可思議的鐵產量,描繪技術更新後宏偉的高爐、層出不窮的鍛鐵技藝、遠超世界同期的鐵器質量,仿佛武帝的技術革新隻是輕飄飄揮一揮手,幾張旨意後便天下雲集響應。但實際上呢?實際上他遭遇的挫折恐怕不計其數。僅以發掘的結果看,除了那些精巧而科學的選址以外,更多的則是煉鐵的事故現場——高爐爆炸、木炭焚燒、鐵水倒湧,你能想到的生產事故武帝朝全都老老實實挨過一遍,不少爆炸現場甚至毗鄰長安上林苑的遺址。

毗鄰長安上林苑,那等於是在京畿重地、皇帝的腦門前放炮仗了。皇帝怎麼想還不好說,僅僅驚恐畏懼的公卿百官,都能用口水將冶鐵場淹沒。

但有趣的是,在武帝死後對鹽鐵官營口誅筆伐的賢良文學們,而今竟然看著關中的高爐一個又一個的炸,連長安帝都也接連被鐵水火焰震動,卻連一點陰陽怪氣的諷刺都沒有。

總不能是他們改性了吧?

——僅此一點,皇帝那種堅剛不可奪其誌的執行力、意誌力,那種百折不撓的偏執,便可見一斑了。

考慮到這種決心,那宋、明及以後,那就實在無可言語。當然,以後一千年的絕大多數皇帝與武帝比,那都委實太侮辱武帝了——這些人甚至都沒有走到技術升級失敗、事故頻發,要麵對政治壓力的地步;僅僅一丁點的挫折,便足以讓他們裹足不前,乃至倒退。

大宋開國前火藥已經出現,但朝廷廢弛軍務,無視武備,在長達百餘年的時間門裡,火藥竟爾淪為製造鞭炮與煙花的材料,迅哥兒辛辣的諷刺,正源於此。明朝時倒要好那麼一丁點,仰賴於成祖皇帝的英銳果決,早期還在建造寶船探索西洋,沒有落下大航海的風潮;但兩三代皇帝以後子孫不肖,隨便一個“國家多事,百姓勞苦”的理由,便拋廢了數十年所有探索海洋的努力。以至於嘉靖朝時倭寇東犯,朝廷所能掌握的水師,竟然還不如漁船!

喔對了,徹底終止寶船下西洋的舉措,正是在堡宗手上。

現在知道什麼叫禍害遺千年了吧?

當然,宋明以來的君臣總是有很多很多的理由,無論“國家多事”也好、“百姓勞苦”也罷,都是很正當、很冠冕的借口。但世界永遠是殘酷的,設若我們展開這兩千年的畫卷,將曆代的國力勾勒為曲線,那麼曆史的趨勢便呼之欲出:

——自漢唐以來輝煌萬丈的上揚之後,便是跌宕起伏,卻又不可遏製的一路下滑,這後一千年當然也有奇人異士、明君賢臣,但個人的努力不過是曲線中小小的波動,終究是落花流水春去也,最是人間門留不住。

畢竟,能夠左右整個曆史進程的,並非什麼奇謀詭計,亦非經典倫理,而是某些樸素到近乎簡陋的東西。譬如能日出鐵一噸的鋼爐,譬如代田法,譬如蜀地與西南的商道。

當這些東西的餘蔭終於耗儘,文明也便終於窺伺到了衰落的氣息。

當然,熱力學告訴我們,世界總是趨向於混亂、無序與衰落,隻有堪稱偉大的人物,才能逆潮流而上,給予時代重大的改變;同樣的,規律也終究無法扭轉,無論多麼偉大的人物,也都僅僅隻能在熵的洪流抵抗片刻而已。

建元初年的時候,武皇帝曾在宏偉廣袤的上林苑縱橫馳騁,以為大漢就像驪山高聳的古木,雄偉壯盛,將永遠不會枯萎。但現在人們知道,沒有不散的宴席,一切都有個儘頭。

但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每一個偉大人物的宿命都是不斷去改造的舊世界,這個故事是注定失敗的,但請儘自己能力往前走,能走多遠就走多遠。黑夜是漫長的,枯冷與死寂是世界的宿命;但在文明的火焰熄滅之前,總可以儘力護送著它繼續前進,直到傳遞給下一位足以擎起火炬的人物。

所以,奔跑吧,奔跑吧,武帝陛下,在黑夜還未到來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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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幕悄然消逝於虛空之中。皇帝平靜理一理衣衫,徐徐地斟了一杯酒。

天子的衣袖逶迤垂下,偌長袖麵竟無絲毫的抖動,足可見心情鎮定之極。若非臉上兩個碩大的黑眼圈,倒真有些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淡然。

但汲公可就沒有這樣的從容了。他兀自呆呆望著半空,心中天人交戰,猶自在思索天幕所說的種種——無論是所謂影響兩千年的“雄才大略”、抑或隱匿於國運之後,那些看似瑣屑的“技術”,都給老成持重的中大夫帶來了莫大的刺激,一時竟爾反應不得。

皇帝斟酒完畢,推過來一個小小的玉盞。汲公驟然驚醒,手忙腳亂下拜謝恩,但起身後卻並未喝酒,而是躊躇著說出疑問:

“陛下……陛下聽到這天幕的種種,不知……”

百般疑問堵塞於汲公的喉嚨,一時訥訥不能出口。

皇帝卻隻微微一笑。

“朕?”他平靜道:“朕還要繼續奔跑。”

言語中如此直白的引用天幕殷殷的期盼,天子的用意已然不言自明。

汲黯瞠目片刻,終於深深拜伏了下去:

“臣唯有效死力而已。”

皇帝正襟危坐,安然受了老臣的這一禮,也就此定下君臣之間門心照不宣的契約。

汲黯恭恭敬敬行了再拜的大禮,起身後將禦賜的美酒一飲而儘。他鄭重放下酒杯,終於聽到天子平靜的聲音:

“昨日朕斥巨資開啟天幕,除換來了這段講解之外,還特意從天幕處換來了一件小小的寶物……”

他抖一抖衣袖,從中抽出了一卷白色的絹帛:

《數理哲學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