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武周 第一個視頻(四) 李隆基……(1 / 2)

皇帝皺了皺眉。

“……李隆基?”

說實話, 女皇的記憶力固然絕佳,但近幾年政事繁瑣,委實也記不起來自己那烏泱泱大幾十的皇孫了, 費力思索良久之後,才隱約想起這麼個人來。

“……似乎應該是皇嗣竇德妃所出的第三子, 過繼給孝敬皇帝的楚王李隆基。”皇帝暗自沉吟:“第三子, 第三子……”

一個非嫡非長,母家也不顯貴的第三子,竟爾能登臨大位,繼承帝統, 其中必然有著極為複雜激烈的衝突,恐怕少說得有幾場翻天覆地的宮變, 才能釀出這種匪夷所思的結局。

當然, 女皇再長壽也是看不到那一天了。真正引她注目的,卻是自己那寶貝孫子的廟號——“玄宗”。

玄宗, 玄宗。含和無欲曰玄;應真主神曰玄,這廟號可頗為微妙啊。

【是的, 如果以製度的眼光來觀察唐的前中期,那麼則天皇帝在政治上真正的繼承人並非中宗睿宗, 也非太平公主, 而恰恰是與她有殺母之仇, 關係極為複雜曖昧的親孫,玄宗李隆基——雖然玄宗汲汲以反武周己任,念念不忘光複大唐的美政,但滑稽的是,他所締造的開元盛世,本質上不過修補武周bug之後的加強版, 堪稱沒有則天皇帝的武周。

當然,李隆基肯定不是什麼口嫌體正直的傲嬌怪,他之所以捏著鼻子用他奶奶的製度,原因也很簡單——他奶奶雖然犯過一大堆匪夷所思的過失,但至少在製度上切實儘到了君主的職責,為整個王朝打造了一套真正可行的體係。

什麼切實可行的體係呢?簡單來說,則天皇帝解決了一個相當棘手的問題:怎麼料理三省六部下的君臣關係?

永遠不要忘記,大唐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大一統王朝,它紹承於南北朝亂世之後,因而不可避免的被大亂世大分裂的餘毒所侵擾。在唐以前不過區區五六十年,長安、洛陽以內便發生過數起權臣謀奪皇位的政變:宇文氏篡奪西魏,高氏篡奪東魏,楊堅篡奪北周,就連李唐的基業,也是高祖自隋恭帝手中篡來。六十年間四易其位,不成功的政變則更不知凡幾,真所謂你方唱罷我登場,朝廷大舞台,有夢你就來。

——這種情況下,你說什麼皇權尊嚴,什麼臣下忠貞,估計天下人聽了都想笑。

唐朝基本繼承了自北周隋朝一脈相傳的製度,當然也繼承了這一脈相傳的毛病,皇帝始終很難處置權勢過大的重臣——尤其是總覽庶務,還有權過問軍事的宰相。譬如吧,高祖時的玄武門之變固然可以看作奪嫡之爭,但以太宗皇帝那從天策上將尚書令到大行台軍政一把抓的職務來看,你要說這是宰相奪位,其實也沒什麼問題……

當然,太宗英銳無雙,冠絕當世,僅以個人威望就可以壓得貞觀朝重臣不敢異動。但這樣的天資與功績又何可複製?僅僅到高宗朝,宰相威脅皇權的老毛病便迅速爆發了,長孫無忌以甥舅至親、托孤之重,居然也跋扈妄為,藐視皇帝,竟爾擅殺公主、駙馬、諸王,乃至於壅塞言路、翦除皇帝的耳目與親信——說實話,想想往日楊堅上位的舊事,不能不令人膽寒。

這種權臣專政的問題算是真正的體製缺陷,根深蒂固難以更改。大唐三代皇帝殫精竭慮,無論依靠兒子依靠外戚還是依靠老婆,都是轉移矛盾,治標而不治本。

從這個意義上說,則天皇帝上承貞觀,下啟開元的地位,才真正凸顯了出來。

因為種種微妙的因素,女皇在曆史上的名聲不大動聽,但縱使偏見如司馬光,亦承認“挾刑賞之柄以駕禦天下,政由己出,明察善斷,故當時英賢亦競為之用”——在用人上的才華,委實超凡脫俗。而則天皇帝解決權臣的思路,亦從用人之中著手。

——簡而言之,科舉。

科舉固然濫觴至隋朝,發展於唐初,但始終不過是朝廷用人聊勝於無的補充而已;太宗皇帝觀望進士出入禦史府,曾欣然曰:“天下英雄,儘入吾彀中矣!”——但終貞觀一朝,所錄用的進士不過兩百人而已,占據高位的仍舊是世家姻舊、開國功臣;直至高宗朝則天皇帝輔政以來,才算真正是大開科舉方便之門,年均錄取的進士為貞觀一倍以上,如明經等製科所取的官吏更是無可計算,朝廷用人的主流自此確立,而我們熟悉的那個“科舉中國”,亦濫觴於此。

科舉的意義之重大恢弘,想必現在已經不必贅述。但後人觀望科舉,固然居高臨下,可以一眼看穿它於整個曆史脈絡那毋庸置疑的重大影響,但作為毫無參照與借鑒的前人,能在冗雜繁瑣的線索中一眼看出科舉的效用,那眼光實在就毒辣得無可言喻了!

——說白了,則天皇帝所看到的科舉還遠不是後世能左右整個王朝生死的科舉;自開創百年以來,它都不過是用人製度上豔麗的點綴,你憑什麼相信它能擔當大梁,乃至於一舉改變朝堂的局勢呢?你真的敢打那個賭麼?

……某種意義上,這應該就是頂級政治人物與尋常庸人之間,不可逾越的差距了吧。

但武皇還是堅定不移的選擇了科舉——當然,如果僅僅隻說一句“堅定不移”,都算是太貶損了則天皇帝在科舉上傾注的傾力。實際上,作為科舉製真正的主推人,她是真正把這門新製度玩出了花樣,玩出了風格,玩出了後世沿襲的萬世成法。

這裡我們都不必舉例殿試、糊名、武舉等等創新,僅僅隻需提一個小小的花樣。則天皇帝後期,曾任命狄仁傑為內史令,與婁師德同為宰相掌握機要。這看似是一條極為普通的任命,但如果檢閱兩人科舉的來曆,就會發現至為有趣的用意——狄仁傑是明經科及第,而婁師德卻是貞觀二十三年的進士科第一,換言之,狀元。

“五十老明經,三十少進士”,明經科本就在科舉鄙視鏈的最底層,而與之共事的卻偏偏是進士中最為高不可攀的狀元——後世史家對科舉稍有留意,那立刻就能領悟這安排深刻的用意:鄙視鏈最頂層與最底層的文官可能精誠合作麼?不,光是一個科舉功名的糾結,就足以種下難解的恩怨。

這是什麼?這分明是以功名而製衡科舉朋黨的手段,借助鄙視鏈而挑撥重臣關係的權術。——當然,隨著科舉迅速成熟,這套權術在後世已經鋪陳開來,隻要是合格的皇帝多半都了然於胸。

但不要忘記,則天皇帝時,科舉製不過是稚嫩而原始的幼苗,還遠遠沒有後世複雜的脈絡。能在誕生之初就迅速參悟出科舉製真正的玩法,並果斷付諸實踐,僅僅是這份創造力就極為驚人。

也正借著這份創造力,則天皇帝摸索出了後一個千年以來,皇權應付權臣真正的手段——以科舉打散大臣間牢不可破的血緣與姻親關係,借助門第、科甲與地域的差異分化宰相重臣。僅僅分化還不是全部,皇帝更尤為巧妙的設計了雙核政治的模式:她以科舉提拔賢才擔任主持政務的宰相,而後任命親信男寵為內相,負責監察、製衡外朝,做皇帝難以出麵時的白手套。

——咦,這一套怎麼有點熟悉?

當然熟悉了。無論是明之司禮監,還是清之八旗,見到此處恐怕都要猛拍大腿:

內行啊,知音啊,老太太!

天幕戲謔的聲音猶自在空蕩的宮殿中回蕩,女皇輕輕咳嗽了一聲。

縱以她的心性,當著滿殿女官宮人的麵被這樣戲謔一句,也不由頗為尷尬。但尷尬之外,更多的則是暗自悸動的竊喜——雖然權術與創造力超凡脫俗,但女皇也是需要時間來逐漸適應皇權的。眼下她百般摸索,雖然對製衡大臣有了一些想法,但終究是模糊朦朧不成整體。而今聽到了十餘年後自己打磨到近乎於純熟的權力體係,自然大為喜悅。

自己抄自己那能叫抄麼?那叫借鑒!

當然,女皇對權術的穎悟迥非常人可及,雖然天幕介紹得頗為粗淺,她依然瞬間領會到了這套科舉+雙核的政治製度最精微奧妙的地方,並舉一反三開拓衍生,推演出了無數新奇有效的打法——隻要自己能夠得到那上蒼垂示的“天命”,那麼以此體係撥弄朝局,簡直易若反掌。甚至——甚至成就所謂的盛世,應當也不在話下。

哪個皇帝沒有青史留名、永載史冊的熱望?更何況女皇還與天幕定下了絕不可反悔的契約,必須要立下明君的基業!因此,即使鎮定如女皇,心中亦然熱辣辣的情難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