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大唐後日談(一) 玄奘法師(1 / 2)

貞觀六年, 三月。

固然天氣尚未入夏,但西域沙漠一望無涯, 炎炎烈日依舊高懸於上。布衣而拄杖的玄奘大師在沙土中默默佇立, 眺望著起伏連綿的土丘與枯草,悵然不能言語。

如若不是禪心通明而意誌堅如磐石,在戈壁中跋涉了數月之久的法師, 大概早已經在內外交困下生出不可知的魔障,乃至於癲狂錯亂。畢竟, 這數年以來的種種遭遇委實匪夷所思, 縱使天人神通廣大無限,恐怕亦難以預料,唯有瞠目而已。

玄奘法師虔信佛學,用心精純,因苦於中土經綸不全、辨析不清, 早有求法於天竺的夙願。自貞觀二年以來, 他便屢屢向朝廷上表,請求能出關西行求取真經。奏表數上而略無回響,直到一年以前, 才由門下省發來一張莫名其妙的敕令,敕令中同意發給他西出求法的“過所”(通關文牒), 還特意令沿途的官府給予方便;隻是要玄奘等待片刻, 須得貞觀五年以後才能動身。

雖然不知敕令為何要設置這怪異的期限。但既然能正當出關, 法師自不會與王法違拗,於是安靜住了下來。倒是他掛單的莊嚴寺住持親眼見過了敕令, 卻疑慮萬分百思不解,總覺得這敕令的筆跡飄逸瀟灑隱似飛白,看來看去實在眼熟, 隻是始終不得要領而已。

因為心中牽念難舍,貞觀五年元月,玄奘法師立刻動身,取道秦州、涼州而至瓜州玉門關,徒步跋涉數千裡地,艱難險阻難以名狀。本來有敕令在身,可以隨意調動沿途官府的物資驛馬,但法師自覺求道須誠,實不應假借外物,隻有在出玉門關時向瓜州總督李大亮求取了糧米與飲水,以及一頭體健的老馬(不知為何,孫都督執意要送他白馬)。

或許是看在敕令的麵子上,孫大亮對法師極為親和謙遜,不但有求必應一諾無辭,還主動詢問法師是否需要隨行護送的侍從。但被法師婉言謝絕之後,倒也並不堅持,反而執著法師的手微笑:

“也是,明犯強漢者,雖遠亦必誅之。大師雖然遠行千裡萬裡,但隻要有陛下的威福庇佑,又會有什麼大礙呢?隻是西域的風景人所罕見,不知大師能否稍作記錄,供下官瞻仰一番呢?”

玄奘大師緩緩點頭應允,神色卻依舊茫然:

不是,貧僧就是西行求個法而已,怎麼還牽扯上皇帝陛下的威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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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瓜州都督鼎力相助,玄奘法師腳程大大加速;不過月餘的騎驢跋涉,他已西出玉門關,由五烽而過野馬泉,取捷徑而進入了伊吾國。伊吾是西域商道必經之處,國中官吏大多靠勒索往來商賈牟利,眼見法師兩袖清風身無分文,實在壓榨不出什麼油水,乾脆扣下老馬後誣為唐人間諜,徑直扔入監獄之中,要法師做苦力以自贖。

佛門弟子心定如水,早無貪嗔癡諸毒,玄奘日夜勞作,倒也不以為意;但在牢中呆了不過半月的功夫,某一日便聽到城外轟隆隆喊聲震地,而後便是兵荒馬亂的嗥叫與砍殺聲,沸反盈天不可名狀。玄奘大師心知大事不妙,但出家人四大皆空,隻是在獄中盤坐默念《蓮華經》、靜祈觀音而已。

但經文念誦不過數句,牢門訇然洞開,進來的卻並非伊吾國殺人的獄吏,而是數個戴襆頭著皮甲的唐兵士卒。這些唐兵態度極為謙和,恭敬將一臉茫然的法師請出監獄,護送著穿過一團混亂的街道,徑入伊吾城中的王宮。

偌大王宮燈火通明,兩側守衛的卻儘數是精銳的唐兵,而瓜州都督孫大亮站於王座之下,殷勤的快步上前,時隔數月再次握住了法師的手,搶先行了弟子禮:

“想不到今日竟能在此與大師相見!”

事起突然,玄奘法師懵逼良久,待回頭看見地上被五花大綁的伊吾國國王與諸位貴族時,心中微微一呆,才終於領悟了瓜州都督臨彆時一番寄語的深意。

……喔,原來是這麼個威福庇佑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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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法師怔怔出神,被捆在地上的某個貴族卻忽然掙紮而起,先是痛罵唐人背信棄義,而後望著玄奘法師放聲狂叫,聲調淒厲,好似杜鵑啼血:

“王上,王上!我就說這和尚是唐人的暗探!”

玄奘愣了一愣,認出這正是在城門口指使小吏扣押他馬匹誣陷他罪名的大官,據說此人與高昌王沾親帶故,依仗高昌撐腰才這般驕橫,縱使伊吾國王亦無法劾製,委實是西域商賈極大的禍害。

不過法師心態寬和,倒也不計較對方折辱自己的往事,謙和的合掌回複:

“阿彌陀佛,這位施主說差了,貧僧實在不是唐人的暗探。”

“不是暗探?!”高昌貴族號叫道:“唐軍與你分明是前後腳到的伊吾,你還與唐軍將領如此熟識!”

“阿彌陀佛。貧僧雖曾生受這位貴人的供奉,但委實與貴人不算熟識,隻是巧合而已……”

“放屁!放屁!我看你們就是裡外勾結,倚強好勝要占我伊吾,唐人的皇帝貪婪無恥——”

話未說完,孫大亮抬手就是一記馬鞭,抽得高昌貴族滿地亂滾。待打斷這大逆不道的狂悖之言後,忠肝義膽之瓜州都督才拱手向長安方向行禮,義正詞嚴嗬斥出聲:

“大膽!桀犬也敢吠堯耶?爾西域諸國淩虐黎庶阻塞商道多行不法,我至聖至明之皇帝陛下垂念黔首以德化遠,不得已方爾恭行天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大唐天子豈得貪念區區土地珍寶?正為吊民而伐——”

說到此處,瓜州都督口中一縮,忽的記起一件小事——這所謂“吊民伐罪”之“民”,似乎犯了至聖至明之皇帝陛下的尊諱!

當然,陛下早有聖旨,令天下除“世民”二字連用須避諱以外,其餘不必顧忌。但作為忠君愛國渴望進步之瓜州都督,孫大亮當然要對自己要求更嚴標準更高,必得體現出封疆大吏以身作則的風範;於是孫都督稍一思索,立刻補上了全文:

“——正為吊人伐罪而來!爾等雖為化外蠻夷,終究也要知道羞恥,怎麼如此妄言詈罵君父?!”

高昌貴族一臉茫然。他雖然頗通漢文,但畢竟久居異域,還不懂避諱這樣高明的道道,兀自還在思索“吊人伐罪”有何深意。李都督卻又抬手狠抽了身側陪綁的官吏幾鞭,逼問出曆年貪墨贓物的所在,遂命士卒為法師將馬匹趕來,又請法師稍候片刻:

“在下還有一件事要勞煩法師。”

法師合掌:“不敢,不知都督何事賜教?”

“一件小事而已。”孫都督笑容親和:“是這樣,伊吾、高昌的大小官吏胡作非為,除了勒索往來行商之外,還收留了不少打家劫舍的馬賊,實在是流毒無窮。此次討伐西域,下官便奉門下敕令,料理了一下隱匿的馬賊……“

說罷,他攜著法師的手走出九曲長廊,令人推開了王宮大門。大門敞開後火把與林,將漆黑城池照得如同白日,而光輝耀眼之下,卻見四麵的樹木石柱上黑影重重,竟爾全都是吊在高處隨風搖擺的屍首!

“法師會念往生咒吧?”孫大亮親熱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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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生咒念不到數句,留在宮殿的唐軍便連踢帶踹的將那兀自咒罵的高昌貴族押了出來,讓他辨認馬賊中的禍首。那貴族被踢得暈頭轉向,一抬頭就望見了火光下鐘擺一樣上下蕩著秋千的屍首。

天下刺激莫此為甚,刹那間高麗貴族兩眼翻白,幾乎被生生駭得昏過去。不過也許是被驚恐震壞了腦子,這小小的貴族竟然竭力掙脫了士卒的手,滾在地上拚命號叫了起來:

“吊人伐罪!這就是唐人的吊人伐罪嗎?!你們什麼意思,你們到底什麼意思,啊——”

他就地打了個滾,一轉頭又看見了盤膝在地念誦轉生咒超度亡靈的玄奘大師,終於完全崩潰了:

“你們——你們他媽連這個都準備好了?”

雖然大師有心解釋,但無奈那高昌貴族又哭又叫近似瘋癲,實在已經聽不進去半句人話。於是孫都督隻能抬手再抽他一鞭,將人打暈之後再向法師道歉:

“大師見笑了,此人原是高昌王的親戚,因此陛下曾有特旨,要放他回高昌勸國王棄暗投明,所以實在不好輕動,隻能委屈法師了。”

玄奘嘴角抽搐,趕緊合掌口稱不敢,心中卻不由嘀咕:

如果沒有皇帝陛下的特旨,這位孫都督難道還打算再“吊”一個人不成?

說實話,這‘吊人伐罪’總不能真從字麵上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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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伊吾國補充水米以後,玄奘不敢耽擱,立刻便請辭上路。孫都督倒是很依依不舍,臨行時親自為長老牽馬,並長籲短歎憾恨不已,說自己若非公務纏身,定要拜入長老門下做一俗家弟子,還特意叮囑長老,說前途道路不定,還是儘快動身為好。

玄奘大師當然聽出了言外之意——這數日以來他在唐軍中為眾人講法,親眼看到唐兵的輜重堆積如山不可勝數,儼然是早有預備雄心不小,估計是真要一路“吊人伐罪”吊到西域的儘頭。要是稍有遲誤耽擱在戰事中,那身死事小,恐怕會誤了求正法的宏願!

一念及此,大師再不敢耽擱,遂冒險取捷徑從綠洲小道穿越戈壁。茫茫大漠寥無人煙,長老行到中途,便這浩蕩黃沙之中迷失方向,乘馬在路途中兜兜轉轉數日,所見依然是枯草乾枝黃沙石礫,再無丁點生機;而隨身攜帶的水米卻漸漸耗儘,再無補給。

而值此生死關頭,才終於現出了一代高僧的本色——雖爾水米匱乏腹如擂鼓,但十數年修煉出的定力真正非同凡響;長老依舊起臥如常而鎮定自若,每日功課毫不懈怠,竟似絲毫不以生死為念,隻是朝暮課誦之後,還要額外誦念觀自在大士百遍,祈求大士神力,能夠俯允自己西行求法的心願。

似乎真是觀自在菩薩施下了恩德,在馬匹體力即將不支之時,竟有一老一少的父子倆趕著馬隊從沙漠中穿行而過,恰巧遇見了奄奄待斃的法師。西域諸國都是佛國,這父子倆崇信佛門,立刻便救下了垂危的長老,並請長老為自己講法頌經,以消前業。

玄奘法師聲震長安,盛名之下自然絕無虛士,一番說法講得天花亂墜頑石點頭,真正聽得父子倆歡喜不儘而心馳神往,不但頂禮膜拜請法師祈福,還主動獻上水米糧草布施,將法師一路送到了戈壁邊緣,這才依依惜彆。隻是告彆之時,那頭發花白的老者卻鄭重囑托長老:

“師傅是四禪天中人,自有神佛庇佑,原本不需小老兒多嘴。隻是此去西陲路途艱險,彆有風波,師傅還是多多小心才好……”

長老合掌道:“敢請施主賜教,貧僧感激不儘。”

老者左右望了一望,神色頗有不安,分明是空無人煙的大漠,卻仿佛真正神目如電,有什麼視線能穿透千裡窺伺此處。他按捺住惶恐,終於湊近耳邊低聲警告:

“長老不知,而今各國都在瘋傳,說是東土大唐來了個白麵的胖和尚,騎著一匹七八尺高的大白馬,不知怎麼的出了玉門關,在西域四處的溜達。往來的商賈都說,此人原是中華大唐天子的禦弟,身份尊貴之至,之所以遠途跋涉,乃是為唐軍當暗探——聽說瓜州那個姓孫的都督原本就是這唐朝和尚的徒弟,而今就帶著十萬中土的天兵天將跟在和尚身後!隻要這和尚稍微受了點委屈,那姓孫的就要‘吊人伐罪’——把冒犯他師傅的通通吊起來,用大棒子痛打著責問他們的罪行!”

玄奘大師……玄奘大師的手微微顫了一顫。

“這……人言多有虛妄,恐怕也不可儘信吧?”被太陽曬得又黑又瘦的玄奘大師低聲開口,夾緊了身下同樣又黑又瘦,已然看不出本色的大白馬。

“小老兒怎敢欺瞞大師!”老者的聲音變得急促了:“大師不知,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這幾日在戈壁往來的馬賊都被驚動了,四處派了探子去找這唐朝和尚,找著了便得把他禮送出境,萬萬不能讓這煞星再留在西域了!這胖和尚也便罷了,他那姓孫的徒弟委實得罪不起……”

玄奘大師……玄奘大師默默閉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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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被這接踵而至的變故搞出了心理陰影,辭彆好心的父子兩人後,玄奘大師心有餘悸緊趕慢趕,生怕被唐軍趕上再栽個什麼匪夷所思的謠言。然而儘管是這樣的日夜兼程,抵達高昌王城時仍舊遲了一步,雖然唐軍大隊尚未趕來,但作前哨的數千精銳部隊卻已逼近王城以外,兵鋒銳不可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