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大唐後事談(五) 李麗質(視頻片段+……(1 / 2)

因為平定西域之戰勢如破竹, 戰後諸事順遂,貞觀六年十二月,隨行督軍的李道宗及李麗質叔侄便帶隊返回長安, 預備到宮中過年。

雖說是奉命督軍,但畢竟長樂公主年紀尚幼, 全程不過是在涼州本營隨叔父一同整理戰報而已。如今隨行回京,自然要順道拜訪駐守蘭州的隴右道大行台尚書左仆射杜如晦杜相公。

貞觀三年以來, 杜相公風疾數次發作, 漸漸不能視事, 乃至病重垂危。以聖人所得之天書而言,這風疾似乎與飲食及氣候息息相關;而長安濕熱難耐, 對風疾實在大大不利;皇帝因此憐惜老臣, 特意將杜相公任命為了使相, 長居於乾爽開闊的蘭州總理隴右及西域一切事務, 順帶調養身體。

這樣聲名赫赫的開國功臣, 縱使皇嗣宗親亦須禮敬。故而李道宗謙遜之至,帶著長樂公主拜訪杜相公私室時, 不但堅決不讓杜公起身行禮,還主動命長樂公主執晚輩禮,向杜公問安。

杜如晦也不是拘泥小節的人, 推辭數句後便坐於榻上休息。隻是榻邊小幾上依舊是堆積如山的公文紙張,顯然杜相公絕非優遊自在高蹈世外的逍遙派,即使皇帝特意為他預備了這個養老的職務,他依舊是改不了往昔的內卷愛好。

“老臣能見到兩位殿下的玉容, 實在是欣喜而不自禁。”杜如晦咳嗽著說道:“唉,老臣衰朽之至難以理事,而今忝居此位, 實在是有負陛下的重托……”

李道宗趕忙奉承:“相公說的哪裡的話?西漢時汲黯臥而治淮陽,天下稱賢。而今我等途徑涼州、蘭州各郡,所聞都是詩書之聲,所見都文質彬彬的大治之相,相公的才能,不減於古人啊!”

這話一半是恭維,一半卻也是實情。涼州蘭州毗鄰西域,南北朝時常為五胡所踞,故而士民都沾染了胡風;數年前禦史還曾上書稟告,稱此處百姓好勇鬥狠,喜廝殺而厭詩書,儼然是腥膻已久,渾無半點華夏氣象了。

但這腥膻已久宛然異域的地方,竟然區區一年之間便一轉而為詩書朗朗,這變動之大,委實令李道宗驚愕不已,亦且五體投地:能在不動聲色之中教化百姓,豈非正是賢相的風采?

但杜如晦隻咳嗽了一聲,輕輕搖頭。

“任城王太高看老臣了。”他低聲道:“什麼口誦詩書?這些人誦念閱覽的,多半是老夫命人抄好後散發的《齊民要術》、《四民月令》……喔,還有幾本道經。”

李道宗:……什麼?

“不過說起來,前幾任的蘭州都督與蘭州都督倒真是推行過詩書。”杜如晦輕描淡寫道:“他們發的還都是些什麼《尚書》、《春秋》,諸子講章,說是要‘以夏化夷’,令蠻夷入華夏而華夏之……用心倒是很好,可惜這裡與中原分隔太久,尋常人實在讀不懂夫子的微言大義。所以嘛,聽說這些經籍大半都成了記賬的賬本。

李道宗:…………

“還是相公眼光深遠。”他艱難道。

杜如晦歎了口氣:“也不算什麼深遠不深遠吧。隻是老臣以為,華夏與否暫且不論,要推行書籍教化,總得讓人讀得懂、願意讀才是。所以老臣思之再三,才挑了這些書——道經中的種種比喻精妙絕倫,當作故事也是好看的;至於《齊民要術》麼,就算不耕田不種地,仿照著上麵的法子,做點酢菜吃吃也好啊。”

李道宗……李道宗是實在有點不敢說話了。顯然,杜相公的言辭已經不僅僅是閒談寒暄,而是隱隱牽涉到了朝政的糾葛:前幾任涼州都督蘭州都督腦子又沒有進水,難道不知道尚書春秋在本地推行不開?之所以無視實際強製推行,不過是為了滿足大唐朝廷根深蒂固的政治正確罷了——所謂儒為百家之本,還有什麼比口誦春秋尚書更能讓大臣們生出教化蠻夷的快感呢?

而今杜相公寥寥數句,算是把朝中高談闊論諸大臣最陰暗險惡的心思都給扒了出來,所謂罵人不揭短,設若京城躍躍欲試的諸位言官聽到這番議論,那豈不該拚力噴出所有口水,以捍衛儒學正道?

……好吧言官可能確實不太敢。畢竟杜如晦杜公威望無雙,生平又以能言敢斷而聞名,號稱是有仇不過夜,睚眥必報。真要惹翻了他,搞不好全家都會被送到江州度假。

但惹不起杜如晦,還惹不起他李道宗麼?即使不好直言圍攻,總可以暗戳戳諷刺幾句武夫粗鄙,保管引經據典陰陽怪氣,惡心得任城王吃不下飯。

他一個武將,拿什麼去和職業玩嘴的辯經高手鬥啊?

顯然,杜相公不會顧及武將的心情,他慢悠悠再次開口:

“當然,老臣用這些雜書,也是無可奈何——蘭州涼州其實也有讀書的士人,但卻並不願意在這些諸子典籍上消耗光陰。他們自己覺得經義的水平與長安差距太遠,就是再如何苦讀鑽研,也不可能在貢舉或國子監中出人頭地。又何必花這些功夫呢?”

……李道宗是徹底麻了。

貢舉!國子監!樣樣都是朝廷用人的大政,樣樣也都是神仙打架大佬互毆深不可測的渾水,絕不是他這身份尷尬的武人宗室可以參言半句的!

——你們頂級文官高手對決,能不能顧慮一下咱這個粗人的感受?

驚駭絕倫之下,任城王絞儘腦汁不得其所,連鼻孔都變大了!

所幸杜如晦似乎沒有拉人下水的愛好。在任城王呼呼喘息之前,他咳嗽一聲,又緩緩道:

“當然,臣老病侵尋,這些事實在也不該多操心了……不過,老臣還奉了陛下的一封密旨,想向長樂公主求取一件東西。”

如坐針氈如芒在背如鯁在喉的李道宗立刻雙眼一亮,真正是長長舒氣如蒙大赦,趕緊起身告辭,快步趕出門外,隻留下侄女李麗質與杜相公彼此獨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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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任城王近乎倉皇的退出,杜如晦俯首又急促喘息,似乎是說話太多,氣短而神疲。他擺手謝絕了公主倒來的茶水,隻是低聲開口:

“公主……公主聽了老臣剛剛的話,不知有什麼想法呢?”

大概是年紀尚小,還來不及想那麼多的彎彎繞,李麗質毫無猶豫,一口回答:

“我覺得相公的法子很好!”

是的,雖然說是要教化百姓,但百姓連經義都一臉茫然,那印發這麼多典籍又有何用呢?還不如從耕作農學等實際入手。李麗質是真覺得杜公因地製宜,賢能敏銳。她想了一想,甚至補充了一句:

“我此次回京,一定會向陛下奏報在蘭州的見聞。”

杜如晦微微一笑,卻隻是輕輕咳嗽。

“那就多謝公主的美意了。”他緩緩道:“既然公主如此說法,那老臣心中也算有個底了……殿下在宮中日久,最得聖人的垂憐。不知聖人可曾向殿下展示過什麼超出尋常的典籍文章麼?”

李麗質……李麗質微微瞪大了眼睛。

顯然,皇帝疼愛子女無微而不至,絕不會吝惜這上蒼所賜的天幕機緣。長樂公主與太子及魏王在宮中久居,彼此都曾聽過父親或有意或無意泄漏出的天幕消息。宰相們頻繁入宮議政,對這秘密也是心照不宣。

隻是心照不宣歸心照不宣,被杜公直白揭露,還是猝不及防。

李麗質猶豫了少頃,承認道:“是的。”

“老臣想來也是如此。”杜如晦道:“那麼,殿下知道‘朱元璋’這個人麼?”

“……知道。”李麗質低聲道:“陛下——阿耶曾向我提起過他,說他是後世一位再造華夏,混同南北的君主,因此對他極為讚許。”

“陛下的評論實在是中肯。”杜如晦喃喃道:“不錯,以老臣之見,這位洪武皇帝朱元璋一生最大的功業,也恰恰在‘再造華夏,混同南北’這八個字……公主可能不太明白,但如天幕所說,在這位乞丐出身的開國皇帝之前,華夏已經是衰微而不絕若縷。彼時,長江南北分裂三百年有餘,而燕山以北的所謂‘燕雲十六州’,則已被胡人統禦五百餘年之久了。五百年的腥膻胡風呐……“

“天幕說,當朱元璋起兵的時候,長江南北的人心已經近乎是分裂獨立,彼此視為‘南人’、‘北人’,相互敵視攻訐,目為異類。至於同為漢人的回憶,則已經是飄渺遙遠,再也不可追尋了。而朱元璋……朱元璋就是要在這樣的境地下,再次統合南北,重塑華夏。這樣的功業……”

說到此處,杜如晦再次輕輕咳嗽。待喘氣已畢,他仰頭瞻視窗外,眺望那澄澈如水的天空,如此端詳片刻,終於低聲開口:

“……真是艱難呐。”

“老臣臥病在此,再無作為。生平最後要辦的大事,是希望為朝廷教化這隴右諸州,滌蕩此地腥膻蠻夷之風,複歸於華夏。隻是老臣的心誌雖爾雄壯,但到任後稍一舉措,卻是無處不覺掣肘,事事都難料理。”杜相公一字字道:“這還不過是被胡人沾染了百年的區區一道之地而已。朱元璋時北方被夷狄所踞五百年之久,他又是怎麼扭轉乾坤,混同南北的呢?唉,事非經過不知難,果然隻有自己上手了,才知道賢愚不肖,竟是這樣天旋地隔的差彆!”

這句話說得擲地有聲,卻也真是毫無遮掩,字字錐心,錐得李麗質都有些坐立不安,隻能硬著頭皮安慰:

“……相公太過謙了。”

“談何過謙?”杜如晦搖頭:“若以天幕的評價,能在曆史地位上與這朱重八相較的,皇皇大唐之中,也唯有你父皇可堪一比了。更何況,人家還是乞丐出身……與這樣的人物相提並論,隻能叫老臣慚愧而已。不過,見賢思齊焉,老臣特意上奏,請求陛下告知當日洪武皇帝朱元璋再造華夏的種種舉措。而陛下賜給了臣一封密函……”

說罷,他抬手按動榻前小幾的機關,從暗格處抽出了一張絹帛,雙手奉予長樂公主。

“公主不妨一看。”

李麗質不明所以,為方便老臣細聽,接過絹帛後直接念出了聲來:

【朱元璋與南北榜案】

她停了一停,納悶這“混同華夏”怎麼能與大案有關。但還是讀了下去:

【明洪武三十年,已經走到生命儘頭,老病而垂危的洪武皇帝朱元璋主持了他人生中最後一次恩科。翰林學士、湖南大儒劉三吾等主持殿試,取宋琮等五十一人,中原西北士子無登第者。於是輿情嘩然,天下側目而視,稱此榜為“南榜”——科舉榜上竟無北人姓名,非南榜而為何?

為籠絡人心而開的恩科竟然出了這樣前所未見的異聞,皇帝自然不滿之極,於是令張信、戴彝、王俊華等再次閱卷,選拔北人中文理出色者入第。而諸儒臣核查數次,卻回報稱劉三吾評判並無差錯,並指斥北方士子的策對“文理不通”、“多有悖逆之處”,不錄取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當然,這份奏報再次掀起了軒然大波。很快便有官吏上書,彈劾張信等故意選取鄙陋不堪的試卷來迎合劉三吾。這筆筆墨官司再次打到了皇帝那裡,而接到奏報的朱元璋再沒有花心力去調查什麼是非曲直,他徑直下旨:劉三吾流放;張信、戴彝等二十餘考官淩遲處死;被劉三吾取中的狀元榜眼探花則一同戍邊。同年夏日,皇帝親自策問,再取北麵士人六十一人,號為北榜。

洪武年前最後一場大案,至此終於告一段落。】

讀到此處,李麗質不由停了一停。

杜如晦咳嗽著問道:“殿下以為如何?”

到底是皇帝的女兒,長樂公主倒沒有被朱重八那一氣淩遲二十餘人的狠辣手段鎮住(好吧的確很驚悚),而是猶豫了片刻:

“這南北榜案,似乎不止是一場考試的問題……”

“殿下很敏銳。”杜如晦點了點頭:“殿下再往下看吧。”

【顯然,作為洪武皇帝此生最後一次的大案,南北榜案絕不缺乏熱度。而由於朱重八處事一向的嚴苛、狠厲,不留餘地,此案在程序上其實是有問題的——不管劉三吾張信等人舞弊的嫌疑多麼大,他們畢竟是在調查尚未出結果之前就被判處了極刑,這樣的不留餘地,難免令人詬病。

也正因為如此,自晚明以來,為此案辯駁的聲音便不在少數。不少人都曾指出,劉三吾選中的狀元榜眼探花皆非湖南人,看不出偏袒家鄉的私心;再審的考官張信與劉三吾多有不睦,似乎並無迎合劉三吾的動機。而南方士人這樣罕見的優勢,也不是沒有緣由——在蒙元百年暴·政之後,北方的人口經濟都已經瀕於崩潰;乃至於徐達率軍北伐之時,在原人煙密集的華北平原上看到的竟是一片荒野,可謂凋零已極。文化隨經濟一同衰退,有這個結果很奇怪麼?

這些解釋是否合理呢?其實很合理。畢竟吧,就算休養生息到了永樂帝的時候,北方的人口都隻占天下區區三成不到,其餘建設則更加凋敝。而且天下儒宗一向在江南,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巨大優勢,總不能忽略。

那麼,既然如此合理,這些解釋又是否正確呢?

正確個屁!

——某種意義上,所謂的人口、經濟、文化都不過虛浮的掩飾而已;其實整件事情歸根到底,隻有一句話:科舉科舉,皇帝重視之至的掄才大典,難道真是給你們這些大儒用來考驗文化用的麼?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真有儒生覺得科舉就是普普通通正常不過的一次考試吧?

說白了,科舉——尤其是南北案中已經走到最後一步殿試的科舉,它真正的本質,最根本的色彩,從來不是什麼“考試”,而是“用人”;不是什麼刷題內卷,而是“天下英雄,儘入吾彀中矣”。它是皇帝網羅天下人才,收買南北人心,與整個統治階級分享權力的手段;至於什麼“儒學”、“策問”,不過是為了合理化這赤·裸裸的手段,為它籠罩上的一層溫情脈脈的輕紗而已。

輕紗當然很美,但輕紗永遠是輕紗,絕不可以喧賓奪主。

而現在,主持科舉的大儒們,卻在一場至關緊要的殿試中,將一切北人摒除在外,而由南方包圓了所有的名額。

這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在朝堂至關重要的權力分割中,在這場足以影響未來數十年的關鍵博弈中,南方大儒試圖將北人全部清除出局,一口吞下所有的蛋糕!

……他們到底想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