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大唐後世談(七) 文化輸出(2 / 2)

“不錯,是爭過很久,但這一次格外不同。”太子道:“……畢竟吧,最近陛下才向宰相們展示了那什麼‘安史之亂’。”

李麗質的睫毛顫了一顫。

……不錯,安史之亂。

雖然以皇帝開闊寬厚的胸襟,對大唐的結局尚且還能平靜以待(將近三百年的國祚,還能再奢求什麼?);但縱使再寬厚仁慈,眼見著在自己重孫子手上犯下的安史之亂,那都是一股血氣直衝腦門,真正是低血壓的良藥。

原因無他,雖然天幕遮遮掩掩沒有泄漏安史之亂的多少底細,但隻要看一看輿圖上叛軍由北至南肆虐過的路線,諸位宰相們也能隱約猜出叛亂中那殘酷暴烈的細節——叛軍由河北範陽興起,一路蜿蜒向下竟爾波及至洛陽、長安,乃至威懾江浙。所過都是大唐人口稅賦最為集中的膏腴之地,天下三分之二的歲入仰給於此,一旦牽涉入兵火廝殺之中,結局可想而知!

無怪乎天幕所劃分之“盛唐”於安史之亂後戛然而止,以關中所遭遇的禍患摧殘,國家還有什麼元氣可言?!

與先前繁花似錦烈火烹油的盛世相較,這肉眼可見的慘淡未來就委實太過驚人了。也無怪乎宰相們對此心有餘悸念茲在茲,以至於在政務中生出了某種難以避免的創傷應激來。

安史之亂爆發於河北,所以河北的人心一定要安撫,要穩定;安史之亂是胡人邊將率同突厥契丹室韋等諸部蠻夷南下進攻中原,那麼如魏征這等心心念念強乾弱枝貴中華賤夷狄的臣子,自然要表現出最堅決的態度——隴右、河北諸地的胡人必須要遏製;中央必須要強於地方;絕不可有藩將擁兵自重的惡例。

有鑒於此,那魏征對隴右道乃至西域的態度就可想而知了——教化統合當然很好,但如果在其中傾注太多資源,豈非是損耗中原腹心,以彌補邊疆外族?如果外強內弱,天下翻覆,豈非又是安史一般的禍端?

這道理嚴絲合縫正大光明,更隱約戳中了皇帝難以示人的隱痛。即使政事堂其餘相公頗有異議,也實在難以抵禦安史之亂所激發的恐怖聯想,多半隻能就範而已。

……但看太子的神色,似乎政事堂中並非魏征占據道德優勢後的一邊倒,反倒頗有爭執。

李麗質不由好奇:“那宰相們怎麼爭論的呢?”

“魏相公還是老樣子。動輒便是乾強枝弱防患未然的說辭,希望陛下考慮在西域的布局,隻要通商往來彼此交流,便能大大有利於邊民,實在沒有必要太重視這些蕞爾小國,白白的投放這麼多兵力。”太子道:“往常這套說辭算是橫掃無敵,一開口就能將其餘宰相堵得說不出話來。但最近嘛,房杜兩位相公就找著理由了……”

“什麼理由?”

“他們倒不反對通商,但堅決反對散漫的通商——為了平定西域,朝廷在涼州瓜州設置了關口,一年多下來抄檢出了不少要害的貨物。那些往來的商賈為了一點蠅頭小利,當真是什麼都敢買:中原時興的鐵器、鋼刀;良種的稻穀、蠶繭,甚至還有朝廷曆年的邸報,這就實在不可容忍了……“

“房、杜兩位相公都以為,這便是天幕所說的‘技術擴散’。如果朝廷放任自流,恐怕胡人很快就會掌握與中原相差無幾的力量,便譬如安史之亂一般——突厥室韋契丹居然都能正麵擊破朝廷的守軍,那不正是技術擴散胡人強盛的鐵證麼?設若不加管控,將來如何收拾!”

李麗質眨了眨眼。

行吧,怪不得宰相們能打起擂台,原來是各自都挑好了道德高地,正在準備著居高望遠魔法對轟呢。

當然,雖說兩方都站穩了安史之亂這個絕不容反駁的道德高地,但天子的傾向仍舊一目了然——所謂大唐畢竟不是大宋,大唐天子也畢竟不是趙家人,那種開拓進取一往無前本就是天策上將刻在骨子裡的習慣,怎麼能因為一個安史之亂就放任自流,僅僅關注一點商賈利潤便萬事大吉?

難道朕是為了區區一點蠅頭小利收複西域的麼?

好吧雖然西域商道的利潤的確有那麼一點多……

但以皇帝這樣的雄主而言,僅僅躺著收稅還絕不能滿足,必定要將整條肥得流油的商道都握在手心,臥榻之側無他人酣睡,那才是真正的心滿意足。而今房杜二人以“技術擴散”為辭,間接為皇帝熊熊野心提供了借口,那簡直是瞌睡送上了枕頭。

“所以陛下是要在西域中嚴加查禁麼?”李麗質低聲道:“聽說要往西域屯田駐軍,莫非正為刺史?”

當然,理智最想問出口的還是,她這個封邑特地被安排在隴右的公主,莫不成也要摻和到將來這查抄貨物,封禁“技術擴散”的國策中去?

——難道煌煌大唐帝女還成設卡收稅、抄家查封的了不成?

抄了家之後能分幾成啊?

太子搖了搖頭。

“自然不是。”李承乾語氣平靜:“就以大唐而今這點人手,撒到茫茫西域就和雲夢澤撒了把鹽差不多,那但凡要有點用,也不至於一點用沒有。純屬浪費國家俸祿而已。所以陛下的意思,還是堵不如疏;與其派重兵堵塞商路兩敗俱傷,還不如朝廷自己下場,引導異域的風潮——商人逐利而動,販賣什麼隻不過是看貴人們的所需所求而已。隻要能變革西域貴族的心意,那也不至於忙著追繳禁物了。”

“譬如吧,相比起鋼鐵、蠶繭,乃至未來的火藥等等,大唐更願意售賣的,還是絲綢、瓷器、茶葉,各色各樣精巧絕倫的器物、首飾。甚至什麼諸子百家、詩詞歌賦,都一並歡迎挑選,西域要多少朝廷賣多少,絕不推辭;連過往的關稅都可以削減一半,儘其所能的供應諸位貴人們。——所以,與其讓西域汲汲於刀劍鋼鐵這樣的凶器,還不如派一位手段高明的人物去收攏人心,引導著這些蠻夷領略中原種種高雅華美的品味,能夠欣賞種種金玉錦帛的美……”

“用天幕的話說,這叫什麼來著?——喔,文化輸出。”

李麗質緩緩、緩緩抽了一口涼氣。

長樂公主之所以倒抽涼氣者,其一是為這前所未見的所謂“文化輸出”,其二則為太子這長篇大論背後隱伏的言外之意。

“……大哥。”她艱難道:“你說這輸出文化的人選,該不會是——”

“以當今的身份,地位,還有誰比你更合適?也隻有堂堂公主,才能震懾住那些捧高踩低的蠻夷嘛!”太子笑意盈盈,徑直開口,打斷了親妹最後的妄念:“所以,以後母親會親自的培養你,什麼品茶賞花、作詩吟賦,乃至首飾衣衫狩獵玩樂,都要一一的學起來,將來到了隴右到了西域,才能拿捏住那些沒見過世麵的土包子,廣大我大唐中國的品味與風采,讓他們玩物喪——懂得生活嘛!”

他輕輕一拍公主肩頭,公主隨之一晃,被這人生的重擊拍得幾乎栽倒在地。

“喔對了,陛下還說了,僅僅是瓷器玉器這些俗物,還未必能滿足那些西域的權貴——畢竟都是見過榮華富貴的主兒嘛,還是得從心竅上打動這些俗人。所以呢,以後朝中但凡有文采出眾犯下過失的士人,我都會為你留意著,隻要堪用的,就可以減免了罪過發往西域,讓他們舞文弄墨,震懾蠻夷去。”

說罷,太子從袖中抽出了一張小小的白麻紙,當頭正是東宮親筆的蠅頭小楷:

“王勃”、“盧照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