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大唐後世談(十二) 天書·貿易(1 / 2)

當然, 從另一麵看,宰相們如此多疑多思百般提防,本是為確保中樞權威秩序運轉的職責中事, 皇室子弟自然無可苛責。隻是提防到自己的時候,難免會有不快罷了。

公主稍稍整理心緒, 本能的卻覺得不解。

“就算相公們再疑神疑鬼,也不必把我列入名單之中吧?”她嘀咕道:“就算我在西域有什麼影響,那又能如何呢?西域何等弱小,難道還能影響中原麼……”

是的, 這是皇帝與政事堂宰相乃至天書一並達成的意見。西域諸國坐落於遼闊戈壁中零碎散亂的綠洲盆地, 彼此間被茫茫大漠分割阻隔, 完全無法統合為一。即使公主真在西域呼風喚雨,那也不可能依靠著這孱弱的地緣做些什麼,能撈點錢就頂了天了。

所以說,就算相公們有點多疑的老毛病, 那又至於如此麼?

“這就是天書的影響了。”李孝恭平靜道:“這兩年以來,宰相們按照天幕中所謂‘經濟統計’的思路,初步核算了關中布帛菽粟等關鍵儲備的價格, 卻發現了一些異常……”

事實上,雖爾河間郡王說得輕描淡寫, 但此寥寥數語之中,卻牽涉到朝廷一項極為重大的改革。兩年半以前, 聖人與宰相反複議論, 終於決定采取天書的建議, 在關中各處要塞預備驛站招募快騎,每日奔馳往來馳騁不休,源源不斷的將關內各地布帛糧米的價格及商賈買賣的消息送入長安;而門下省常有算學出身的書吏二十一餘人, 負責整理核算以後送入政事堂中,供宰相及戶部堂官參詳決策。於是四方貨殖低昂及諸利害曲折,朝廷不數日即知端詳,由此權衡萬貨輕重,無往而不利。

新法實施兩年以來威力漸顯,近年朝廷先征突厥再伐西域,卻猶自府庫充足而賦稅如常,大半便仰賴著這輕重均輸之法的妙用。貞觀以來的種種改革,大概要以此為第一了。

王荊公所夢想之“民不加賦而國用足”,也不過如此而已。

當然,李麗質的重心在隴右西域,對於這樣專業繁瑣的改革不甚了了,聞言難免疑惑:“都說新法百用百靈,能有什麼異常呢?”

“與新法無乾。”李孝恭搖頭道:“宰相們發現,這兩年以來,關中各地布帛糧米百工百物的價格都在上漲,尤其是木材、鐵器等,漲得格外的厲害。他們定議再三,原本以為是近年關中水旱不均物資匱乏的過錯,但後來仔細打探,才發現關中銅錢兌白銀的比例居然大變,由武德年間一兩銀兌一千餘銅錢,跌至如今一兩銀兌九百銅錢,波及還甚為廣泛。”

唐人買賣多用銅錢,但近年來受西域及豪商的影響,漸漸也在大宗的買賣中用上了金銀。而如今銀價居然下跌,那就超出預料之外了——縱使水旱不均,難道還能波及銀銅這些死物不成?老天可不能背這個鍋。

公主好歹有過幾年聽政的熏陶,僅僅稍一思索便明白過來:

“銀價下跌,那或者是白銀太多,或者是銅錢太少——銅錢每年都有鑄造,數量不會有什麼變動。也隻有銀子上的毛病了。銀子,銀子——”

她一挑眉毛,刹那間捕捉到了關竅:

“商人?”

“公主的確敏銳。”李孝恭頷首:“以政事堂的計算,貞觀初年以來西域平靖商道暢通,抵達長安的行商比南北朝至隋以來翻了足足十倍有餘。為了行走運送方便,這些行商多是以金銀來換取大唐的鐵器絹帛、瓷器茶葉,長此以往,運送入長安的白銀日積月累,淤積於集市之中,以至於百貨騰貴,物價大為變動。”

——當然,除西域及海外行商的貢獻之外,公主每年一次推銷帶貨,一來一返也向關中注入了巨量的金銀。隻不過河間郡王情商相當之高,這一點便順帶而過,再不提起了。

不過,長樂公主依舊從這簡明扼要的解釋中聽出了端倪,她注目伯父,語氣微有疑慮:

“……僅以西域商人送入的金銀,也不足以有這麼大的影響吧?”

商賈輾轉千裡生死難測,又能攜帶多少金銀呢?更何況人家並非隻買不賣,也是要出售西域各色珍物的嘛。——當然,華夏物產過於豐富,總體而言在貿易中的收入遠遠大於支出,即天書所謂之“順差”、“出超”,但這些金銀數量並不算誇張,朝廷是可以輕易調整的。

“這是當然。政事堂已經下令拋售倉庫中儲備的糧米來兌換金銀,想來用不了多久就能平息。”李孝恭道:“但關鍵是,這小小波動的印證了天書中的某個預言……尤其是朝廷依照天書開發出了新的船隻,正欲以此大力發展海上的貿易,那麼局勢就愈發微妙了。”

——為了征伐遼東,皇帝花重金換來了全新的船隻製造技術,計劃打造全新的強力水師,隔絕敵寇海上的出路。隻是近日西域的利潤耀人耳目,卻令朝中重臣蠢蠢欲動。考慮到天書曾再三言及“海貿”,設若戰後以此大船招募海商往來販賣,豈非又是一筆天大的進項?

這念頭一旦升起便不可遏製,所以皇家的造船圖紙與技法一分為二,一份送向琅琊會稽製造戰船,一份送往嶺南廣州,官民合資製造商船。兩麵都由國公長孫無忌監督總掌,進度極快。至今為止,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隻不過,在射出這支貿易之箭以前,宰相們卻忽而在天幕中翻找出了一些極其微妙的消息。以至於進退維穀,竟要派出河間郡王與公主協商。

談到此處,李孝恭終於自身側的錦袋抽出小小一個金盒,扭動機括打開機關,取出了一張纖薄的麻紙。

“這是宰相們親自謄抄的天書段落。”李孝恭道:“雖爾寫的是後世朱明及以後的事體,對當今卻也大有借鑒之處。”

李麗質接過麻紙,僅僅掃一眼開頭,心中便微微一動:

【白銀貨幣與海商——帶明的坑爹對外貿易史】

自實行新法,掌握關中百貨貴賤的情報以來,朝廷在平準均輸上的手段便大為純熟。每月政事堂會計算關中各地基本物資的輕重豐乏,而後損有餘補不足調撥貨物平衡差額。關中的物價由此長期平穩,從無奸商囤積居奇的空隙,可謂再現了昔日桑弘羊均輸法的無上榮光。

但這法子買賣極為頻繁,轉運中需要調用大量的銅幣。而偏偏一如天書所言,華夏自古缺銅,朝廷手中的銅錢常常匱乏,又要供應軍中器械,實在難以支撐。因此戶部年年饑荒,隔三岔五就要到政事堂中鬨事,即使天子也不能平息。而今錢荒迫在眉睫,朝野上下早就有了更改錢法的動議,隻是乾係太大,一時不敢動手而已。

有這樣的壓力逼迫在後,也無怪乎宰相們會關注什麼“白銀貨幣”。

李麗質屏息凝神,仔細讀了下去。這篇麻紙依舊是天書的風格,一開始便漫無目的而隨意散淡:

【到明朝中後期為止,發源於隋唐的海上絲綢之路終於完成了最後的擴張。雖然在氣候的急劇變化之下陸上絲綢之路已經斷絕,但日益興盛的海上貿易卻完全取代了西域的作用,並表現出了至為驚人、乃至於超乎想象的威能。

這種威能遠遠超出於漢唐時西域的陸上絲綢之路,甚至超出於由漢至宋曆朝曆代華夏所有對外貿易的總和。如果說隋唐兩宋以來,商人往來諸國還僅僅隻是以國家財政的有力補充,或有或無的暴利而已;那麼自明以後的曆史中,海上貿易就真正成了決定整個國家命運的關鍵要素——在以百年計算的光陰裡,這條橫跨千裡萬裡的絲綢之路塑造了整個華夏的麵目,甚至也塑造了整個世界的麵目。

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以《白銀貨幣》的觀點總結整個近古時代的國際貿易:在1400-1700年的第一波全球化之中,雖然歐洲往來如風叱吒風雲,工業革命一片勃勃生機,但整個世界經濟體係的中心,卻依舊是華夏。

至於為什麼有這麼離譜的局勢,那原因倒也很簡單。雖然帶明是被動卷入了世界市場,但整個華夏文明一旦進入貿易之中,那真是太他媽能賺錢了。

當然,僅僅強調華夏能賺錢,那倒也不符合史實。實際上,這條賺錢的門路多半還應該歸功於西班牙。十五至十六世紀時,遠赴美洲的西班牙人與葡萄牙人在新大陸發現了數額至為驚人的金礦與銀礦,儲量豐沛到不可思議。以彼時最先進的汞齊法開采,僅僅波托西銀礦一地的白銀產量,便約等於除美洲以外全世界產能的總和。

這樣天量的貴金屬極大刺激了西班牙葡萄牙的消費潛力,他們揮舞著白銀黃金四處求購商品,但橫掃了整個歐洲也不能滿足,反倒將歐陸的通貨膨脹推到了不可思議的高度;於是這蓬勃的欲望無處發泄,終於盯上了遙遠的東方,擁有龐大生產規模的的華夏——而恰巧,此時的華夏也正好被洪武皇帝以降曆代帶明天子發行的神奇寶鈔折磨得□□痛苦不堪,極端的渴求著穩定的貨幣。於是雙方一拍即合眉來眼去,迅速展開了貿易合作。

……怎麼說呢,從往後的曆史看,大概雙方都不太清楚,他們釋放出了什麼樣的怪物。

具體的貿易細節就不必詳細敘述了。這裡我們隻需要稍微提及一下結果。若僅以西班牙為例,則西班牙人自發現新大陸以後一百餘年內在美洲所開采出的所有金銀,其中三分之一以上都直接經由所謂的“馬尼拉大船”運至澳門,倒入了帶明那張永不滿足的貿易之口中。】